
【回归】无臂者(小说)
迷茫寒夜里,北风呼啸,雪花劲舞,火车被裹挟其中,艰难地向前跋涉。绵延不断的群山被冻僵了,银装素裹的大地被冰封了,一切生灵都遁了踪迹。
我卷曲在硬座上,昏昏沉沉,不知时间是何时,不知火车在哪里,全车的人似乎都窒息了——卧着、躺着、趴着,全闭上了眼,少了上车时的兴奋和喧嚣。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恍惚中睁开眼,肚子咕噜噜不停地叫,是饥饿唤醒了我,唉,肚子的“欲壑”永远是“难平”的。
我泡了方便面,撕开火腿肠,一阵狼吞虎咽之后,胃得到了满足,心也安稳了下来。
周围的瞌睡虫们依然沉浸在昏睡中。我快意地伸个懒腰,仰起头,哟,我斜对面那个靠在窗口的家伙慢慢睁开了眼。他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约莫二十浪荡岁,头发蓬乱,胡茬子东倒西歪,刀条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泛着诡异的光,滴溜溜乱转的两只小眼睛透着机敏和煞气,袄子的两只袖筒耷拉在身体两侧。大家都把双手抄在袖筒里,既可以让左右手互相取暖,也可以阻止身体的温热外泄。可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斗殴时被人砍掉了双臂?难道是扒窃时被人斩断了双臂?难道是逃跑时跌伤了双臂而截了肢?难道是为非作歹的他遭过雷轰电击?难道是上辈子做了孽在母胎里就没发育完全?难道是……
我猜他是刚出狱的囚徒,是那种没有改造好而随时随地可能再犯事的歹人,是个身残而心恶、不知悔改的家伙。
屈在座位上的他像窝在巢里的残鹰,眨巴着眼睛,对我微微一笑。我觉得那微笑是诡谲的,让我不寒而栗,可我还是出于礼貌,也向他矜持地点了点头,并努力地驱动着面皮笑了笑。
他是想趁人们酣睡的时刻做些勾当,可结果被我发现了。他会报复我吗?我不禁心惊,搂紧了怀里的包裹。
果不其然,他在瞅桌上的一个包,我不敢确定那包是他的,那包离一个酣睡的老女人最近。
他用牙齿熟练地拉开包的拉链。我在假寐,窥视着他,可他目不斜视,轻快地用嘴叼出包里的方便面、火腿肠、鸡蛋,并把它们一一放到台桌上,然后又不慌不忙地拉上拉链。他用嘴把方便面碗抵靠在玻璃窗前,牙齿啃在边上,嘴唇蠕动,很快撕开了方便面碗的盖子。他动作的干净利索让我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他把火腿肠的一端夹在两膝中间,嘴叼着另一端,唇齿交错地动了几下,就咬开了上端的塑料皮,再向下一捋,剥去了整个塑料皮。怎么取水呢?他一定需要我帮忙,我搂着包裹,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瞅着他,竟然欠起身。可他改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我,摇摇头,用嘴叼着一个有盖的塑料瓶取开水去了,左右空空荡荡的袖筒随着他身体的扭动在摇摆。我惊讶于他眼神的变化多端,也确信他的袖筒里没有臂膀。不一会,他把一瓶水叼了回来,如同乌鸦叼着石块,也似家犬衔着骨头。我忍俊不禁。他把水瓶放到桌子上,牙齿咬住瓶子不动,而嘴唇右旋,瓶盖和瓶身自然分离。他把瓶子放到离面碗合适的距离上,然后张开嘴钳住瓶子的上半身,唰地按倒,水稳稳地流到面碗里,没有剩余,也无外溢。我惊叹于他的稳、准、快。可怎么剥鸡蛋呢?我再次不由自主地欠起身,想帮他完成这个我认为他一定不能完成的动作。可他再次摇摇头,向我投来自信的笑。不过我这次感觉那黝黑脸颊上的笑显得粗狂、抑郁又阴森。我不得不缩回身子,坐回原位,也尴尬地笑了笑。只见他把衔在嘴里的蛋向桌边一磕,然后舌头一卷把蛋掉了头,让磕破的地方含在嘴里,再抵压在桌子上,牙齿窸窸地抖,唇舌窣窣地动,蛋在慢慢地旋,不大功夫,一个白亮亮的鸡蛋出壳了,他把这蛋叼到面碗里,最后才吐出含在口中的碎蛋壳。这不雅的举止让周围醒来的两个人皱着眉头,并用手掩住口鼻。我则深深地沉浸在他莫名其妙的奇特功夫里,不能自拔——动物世界里的大象是使用鼻子的高手,可它那神奇的鼻子无论如何也没有这无臂者的嘴厉害。
五分钟后,方便面火辣辣的香味四溢。我期待着看到他吃方便面的精彩表演——在常人看来这也是一个不能完成的动作,不过,我现在相信他会有更奇异的绝技来消灭碗里的一切。
他的肚子在咕噜噜地叫,向主人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抵挡住胃的抗议的人也许是没有的吧,于是,我相信他狼吞虎咽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娘,起来吃面,晚上怪冷的,你熬不住。”他喊醒了包旁边那个正在酣睡的老女人——身上捂着旧大氅,皱皱巴巴的脸上泛着土色,前额的一缕白发正随着火车的颤动而左右摇晃。这老女人惺忪地睁开呆滞的一只眼(另一只是废弃的“黑洞”),眨巴眨巴,就双手捧起面碗,一阵哧溜哧溜地响——这清脆的响声惊醒了周围的几个人,他们都皱起眉头。可她全然不顾,三下五除二地横扫了一切,连汤都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再舔舔嘴唇,畅快地咳两声,打着饱嗝,而前额那绺浸在面汤里的白发已经湿了半截,还向下滴了两滴汤水,可她毫不介意。这老女人的邋遢真不一般,我不禁也皱起眉头来。
老女人是真饿了,可让我纳闷的是她怎么没被饿醒呢?
吃饱喝足的她脸色红润了,扭过身子,把儿子的空袖筒交织地叠插在胸前,拧紧了,嗔怪道:“黑子,袖筒咋又开了呢?咋还不会照顾自己哩?要是我死了你该咋办呢?唉——你也吃了吗?”
“俺先吃饱了,娘。”黑子轻松地笑着,那小眼睛还狡黠地眨巴着。
老女人说:“好哩,别冻着。”接着她把自己身上的大氅取下来抖开,要披在黑子的身上。黑子站了起来,扭开身子,坚决不要,说自己不冷,年轻有火力。她不得不把大氅重披在自己身上,又靠在桌上沉沉地睡去了,前额那缕白发还在脑门前晃来晃去,像是钟摆在不知疲倦地荡漾着。
黑子看娘睡着了,则用嘴叼出刚才那个包里黑且硬的窝头,慢慢地嚼着,两个腮帮子起起伏伏,像牛在反刍,两眼呆滞,面无表情地凝视黑沉沉的窗外。
娘身上披着的旧大氅有点歪斜了,黑子赶忙用牙轻轻叼住,慢慢拉正,让那快掉光了毛的毛领子正好覆盖到娘的前额上方,娘蠕动了几下嘴唇,好似还微笑了一下,接着继续她的酣睡。
这意外的插曲,让我没看到黑子吃面条的特技,不无遗憾,心中不禁责怪起这好吃嘴的老女人来。
火车似摇篮般地抖动着,让大家很快又回到了昏昏睡梦中,我也抗不住瞌睡虫的袭扰,上下眼皮直打架,刚才好奇心带来的兴奋只维持了那一会儿。不过,我心里清楚,黑子的表演是障眼法,那老女人一定是个托,是在博得我和其他顾客的好感和同情,以便削弱我们的注意力。我于是更抱紧了自己的包裹,趴在桌上似睡非睡地煎熬着。
第二天,服务员的叫卖声吵醒了我。斜对面的两个座位空了,消失了黑子娘俩。
我赶紧摸自己的包裹,哦,还在怀里,纹丝没动。
他们用过的桌上一尘不染,桌下散落的果皮也不见了踪影,而其他桌上的废物“堆积如山”,桌下更是“垃圾场”——我所用的桌子上下现在还是如此狼藉。哦,我知道这娘俩走前打扫了昨天晚上的“战场”。但我也担心,他们会以合理行为做掩护窃走他人的东西吗?
嗯,我的手指上裹着一张字条,用正楷写着:谢谢你,兄弟。你真纯的爱会永远温暖着我,让我和娘从这个世界上汲取了勇气和力量,是我们坚持活下去的支撑。让你我“挽”起友善之手,一道前行,来温暖这个冬天吧!后会有期!另外提示:你穿得太单薄,睡觉时注意别着凉。
呵,谢我,可我并没有为他做什么事啊?
他的正楷字俊秀有力,我这个四肢健全的大学生也自愧不如。咦,他如何写成这些字的呢?这一定又是一项绝技,他应该还有许许多多不为我所知的绝技,只可惜,我没有缘分欣赏了。
正当我无比遗憾的时候,感觉身上沉甸甸、暖呼呼的——哟,我身上多了一件旧大氅——呀,正是披在“大娘”身上的那件,那没有毛的毛领子正围在我颈周围。
外面的风雪还在肆虐,这鬼天气要吞噬一切的生灵。身躯单薄的他娘俩在前行的路途中该怎样御寒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字条,手心出了汗。
斜对面的座位空了,我的心却塞满波浪。
看到你的编按,木春如沐春风。
谢谢你的鼓励。
向你拜年。
你对木春时时刻刻的关注和鼓励,让木春感到春意浓浓。
大姐对木春拙文的透视,每每触动到木春心灵的深处。
再给大姐拜年,祝大姐新的一年中幸福安康,阖家欢乐。
谢谢你对木春的关注和鼓励。
若能如你所说,拙文能够给寒冷的冬天带来暖意,哪怕是一点点,实在是让木春高兴,也是对木春最好的褒奖了。
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