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又下雪了，早上起床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窗，天地间一片苍茫，几辆过往的车辆在雪中缓慢地前行。前方高楼傲然于风雪中，依然是那么自信，看不见它被雪肆虐得白发苍苍，倒是路西面的那几栋别墅平时风姿绰约，而今却“青丝如银”，倒像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在茫茫的一片纯白里，身影渐渐模糊了。
　　 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而今再看雪，却没有了去堆雪人、打雪仗的冲动，更没有要去雪中拍照留念的想法，眼下见雪缺少了小时候的欢乐与激动，内心倒是惆怅起来，茫然，不安。
　　 依稀记得，小时候的雪厚厚的，就像盖在身上的棉被，温暖而轻盈。又像是晴朗的天空流动的浮云，松松软软，变幻莫测，让人浮想联翩。那时候的雪会浅唱，“簌簌簌簌……”它总是在黑夜唱着欢乐的歌儿默默地到来，第二天把惊喜和激动带来，虽然不知道它唱什么，但就如一曲欢歌悄然在心底流淌，让醉梦中的人总是感觉它的到来，似乎和人心有灵犀。一想，它便来了，不早不晚，来到窗前，扣响那扇陈旧的玻璃窗，奋不顾身地跌落在窗棂上，那美丽的冰花伴随着北风呼啸，总是能敲醒你的美梦。这时，便听到外面“唰唰”的扫雪声，于是，急忙起身推开房门，便见母亲已经将小院扫出一条通往大门的笔直小路，不宽不窄，刚刚可以容下一人，那小路不一会又被到来的雪片覆盖薄薄的一层。
　　 稍大知道“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话，生态也并非如此，母亲站在雪地里，和迎面而来的扫雪乡邻开始了寒暄，谁家门前的雪没有扫，母亲和乡邻就一起打扫。为他人扫雪，心中装着的是他人，也是乡邻门互相问候的一种交流方式，彼此融洽了感情。这些事，常常让我想到怎样和别人相处，怎样为别人考虑，计较就少了，多了一点温暖别人的心思。
　　 房屋上、院子里积雪已经很厚了，它们是那么整齐将屋顶打扮成梯形，就像数学老师用直尺在黑板上画好并涂上浓浓的粉笔灰一样。院子里赏雪阻止了我的视线，看不到雪的全貌，就像赏一池荷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走出小院，带来的更是欣喜，那树上、小瓦房上、草垛上，就连菜园里那口手压井上都穿了白白的棉衣。雪的世界，也是雪的王国，世界都安静了，只有雪儿在风中低吟，她们从天上抑或是遥远的他乡，来寻找她的亲人。伸出手，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雪花微笑着飘入你的手心，还没等你细细欣赏，她又瞬间融化，微笑着告别，似乎想和人交流，那是心与心的相通，那是一个眼神就能懂的默契，走了，似乎不留一点遗憾，因为她找到了欣赏她的人。
　　
　　 二
　　 雪来了，她撩倒了古今文人墨客，赏着雪并吟诗作唱，唐代的岑参在雪中吟诵“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以梨花喻雪，以春景作冬景，仿佛眼前不是雪，是漫天飞舞的梨花瓣跳着曼妙的舞姿。“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对仗工整的诗句中虽无雪却处处写雪，倒给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感。宋代的卢梅坡对着雪中的梅花，就有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千古名句。毛主席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以雪言志，抒发了一代伟人的满怀豪情。陈毅将军“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以雪中之松赞美革命者坚定不屈的信念。就连孩子们，也把它比喻成涂在蛋糕上的奶油。雪啊，总是“那么多娇，让无数诗人为之尽折腰”。
　　 我忽然觉得这雪也是有宿命的，你看，那落在梅花上的雪儿，供游人观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被无数摄影爱好者拍摄下来在网上宣传选美。落入道路，却被无数行人车辆践踏，混和着泥浆，又被清洁工丢弃在一旁，还不曾感受这美好的世界，就匆匆离开。那落入池中的雪花更是生命短暂，瞬间便化作一江冬水。雪水也是无根之水。红楼梦中的妙玉，用梅花上的雪水煮茶给自己的红颜知己品尝。同样的雪，却有着不同的命运。其实这雪最初都是干干净净的到来，怀着美好的愿望与期盼，但最终又有些为世俗所染，肮脏离去，如此悲哀。无论是煮成茶水，还是化作冬水，或是被碾成泥水，都成了水的最初形态，都会渗入大地，一切将回归自然。小时候，看着乡邻门将雪扫到了屋后沟边，似乎就是为了给我们这些孩子堆雪人的机会，有的大人还帮我们铲一个雪人的雏形。其实，这也是我们的诗意，那些雪成为我们梦想的载体和寄托，似乎雪天更温暖了，那些快乐也是我们的诗句，虽无平仄，但足以振奋我们这些孩子的情绪。
　　 诗人的诗句，放飞了我对故乡雪的想象，有时候觉得自己对故乡的雪的理解是那么肤浅，也不自觉地把那些充满美感的诗句放在故乡的雪上，尤其是对所谓的“无根之水”有着不可思议的理解，故乡的雪，根就在故乡，故乡人的感情就寄托在雪上，尽管阳光出来，雪就融化了，可渗入地下就是有了根。我就这样固执，不肯接受那个说法。就像如今我也离开了故乡，可根还在故乡，故乡的根扎在我的心底，难以拔起。
　　 那雪很厚，已经没入我年幼的膝盖，踩上去是“咯吱咯吱”的旋律，我喜欢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一会走成内八字，一会又改成外八字，就像过往的车轮一般。或者是拿着长棍以自己为圆心画一个大大的圆圈，就像孙悟空把唐僧圈起来一样。伸出食指哈一口热气，在雪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配上精美的图案。我更喜欢去追寻雪地上的足迹，这像树枝一样的脚印，肯定是鸟儿留下的，那像小圆球似的脚印，可能是哪只小野兔觅食踩踏的，跟随着它的脚步找寻，每次多是一无所获。不知不觉走进树林深处，那雪依然下得紧，不久便千树万树压枝低了，树上到处都是琼枝玉条，偶尔有的树枝承受不了压力，便“咔嚓”一声坠落，跌入万丈深渊。
　　 故乡，在每个冬季，都是 粉妆玉裹，想想如今的城市，没有给雪留下什么诗意的空间了，似乎雪情只属于故乡，因为雪也觉得在故乡的土地上可以铺上壮观，有自己的魅力。
　　
　　 三
　　 雪来了，雪把大地打扮成童话世界，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无数个白色的小精灵翩然而至，不期而遇。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世间竟然有“雪”这种美妙的景物，它是那么晶莹，那么剔透。都说雨是天的泪，那雪呢？雪或许比雨更善解人意，它不想让别人看到它的悲伤，它要把欢乐纯洁的一面留给别人，所以它就以另外一种姿态出现，等太阳出来，人们的心情暖暖的，它就融化，回归自然。雪来了，大地都沉寂了，雪把世间肮脏的一切覆盖，呈现给你的是洁净的世间，你看不见喧嚣，你看不见险恶，然而，世事沉浮，谁又能懂雪的良苦用心？远处，几户人家炊烟袅袅，要到早饭的时候了。
　　 小院里的积雪很厚了，母亲说:“今天我们吃雪。”
　　 “吃雪？”
　　 “对，吃雪！”母亲挥舞着铲子说。
　　 只见她左手端着锅，右手拿着铲子轻轻地来葡萄树下，用铲子在雪上轻轻刮下一层，又刮一层，再换个地方又刮，保证不沾到泥土，然后把刮好的半盆雪端回屋，我像小尾巴一样快乐地跟进屋，关上门，屋里有点暗但很温暖，煤炉上炉火正旺，母亲把锅放在炉子上，盖上锅盖，在旁边边纳起鞋底边给我们讲起故事来，我把棉鞋脱下来，手脚贴在炉壁上取暖。母亲讲的故事没有题目：传说很久以前，有个村子非常贫穷，人们吃不上饭，好多人都饿死了。天上的神仙非常同情这村子里的人，就让正在下着的雪变成面粉，于是这村子里的人沸腾了，都争着抢着把家里的米缸、面缸、口袋所有能装的地方塞满面粉，人们用面粉做成各种各样的美食，尽情享用上天的恩赐。可是时间久了，他们就开始作践起来，把面烙成饼给小孩当尿布。神仙知道了雷霆大怒，把所有的面粉打回原形，人们又过着以前的日子，悔不当初。
　　 农村人，似乎什么东西都与生活有着联系。他们企望丰收的心情，可以寄托在任何事物上，雪与面粉的无色相似，在人们眼中就像吃不完的白面。节约的意识又渗透在乡邻们的骨子里，因为他们曾经有过饿肚子度饥荒的苦难，更懂得珍惜。
　　
　　 四
　　 好多人都有着这样的本性，“拥有不去珍惜，失去方知可贵”，我那时并没有这样的心智，自然不能悟出这样的道理来，只是认为，人应该懂得节约，或许我身上节约的意念应该就从那个故事开始吧。我突然觉得天上真的是下面粉了，赶紧跑出去看看，却是失望至极。不久，锅中雪融化，锅开始发出“吱吱吱吱”的响鸣，母亲淘点米又切点红薯在锅里，不一会，水便“咕嘟咕嘟”滚开了，屋里弥漫着水蒸汽，犹如仙境一般，空气中夹杂着红薯和大米的芳香，令人吞咽口水。不久，那带着瑞雪芳香的红薯饭上桌了，软绵绵的，香甜可口。
　　 雪一来，就知道这一年又要结束，新的一年又要开始，小时候对雪的钟爱也是对年的追求，过年意味着要与美食相伴。从来都没感觉到时光荏苒，年华易逝。而今惧怕年，惧怕流年似水，自然对雪没有欢喜之心了。
　　 “下雪啦！”儿子急忙爬起来，光着小脚丫，也不怕凉爬到飘窗上，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妈妈，带我堆雪人，好不好，好不好嘛！”眼睛里充满期待。女儿也爬起来，用含糊不清的口吻起哄“微（堆）雪人喽……”这情景多像当年的我和哥哥啊！
　　 原来雪还是那雪，只是赏雪人的心不再年轻……
　　 记忆中那场雪早已离去，那片树林已不复存在，那被白雪包裹的老屋早已随着时光的变迁成为废墟，那年吃雪的欢声笑语却依然留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