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三岁没了娘，小时候他和得了癞头疮的邻家小孩换着戴帽子，染上了黄癣。那时候祖父忙着开荒打粮，姑姑们还小，父亲的病愈发严重却无人过问。也因为这，没有人跟父亲玩儿，父亲很是孤独，他常远远地站在西坡下那个叫大水坑的地方，远远看着比他大一点的孩子们开怀大笑玩耍着。
　　 三姑奶远嫁西安，那些年城里人也吃不饱，每逢暑假表叔一家人就回娘家。姑母心疼娘家侄儿，临走时买了一个大西红柿装在毛篮儿里，把父亲哄上了开往古都的班车。在姑母家看病的日子，乡下来的父亲不敢说话，更不敢大胆吃饭，晚上忍着不起夜，最后尿在了床上。半年多时间里，我那个年纪比她大的表姑嫌弃他，常常刁难使坏，有时候在厕所里一蹲就是大半天，任姑奶怎么喊他也不应。
　　 父亲特别感激姑奶，每年姑奶回来避暑临走时，父亲都会买很多土特产给她。可以这么说，没有姑奶，父亲的癞头疮就不会痊愈，哪能娶到母亲，哪里还有我？
　　 高三那年冬天我到姑奶家去，姑奶就在西交大门口住，我的表舅、表姨们去西安看病都在那里落脚，姑奶家成了村人和亲戚们在西安看病时的招待所。
　　 父亲伟岸健壮、吃苦耐劳。在我的眼里，父亲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永远没有倒下的时候。
　　 父亲十八岁就在生产队开拖拉机，他的胳臂渐渐因为长时间搅拖拉机加上握农具弯曲变形，到现在父亲的胳膊肘都伸不展。他拿筷子的动作渐渐笨拙，两跟筷子常常打架，不能灵活夹菜。医生说那是骨质增生，可他却从未在意过。
　　 今年开春父亲为了要给我添钱买房子，跟着表哥到上海去打工。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后坐上皮卡车颠簸二百多里到工地干活。工头是个四川人，每日早上米汤中午盒饭，晚上还是米饭。父亲自小吃惯了面食，不能适应南方人的饮食习惯，夏天回来瘦了成十斤。国庆节上海举办重要会议工地临时停工，父亲回来在家呆了一周多时间，工头打来电话，父亲又要离开了。
　　 那天父亲穿着宽大的黑蓝劳动布工作服，背着黑色行李包，稀少花白的头发被巷子口的寒风吹得立起来，他用手篦一篦乱蓬蓬的头发，前秃的额头和高大的鼻梁显得格外突出，他用手揩了揩干裂的嘴唇对我说：“回吧，照顾好娃子！”我的鼻子酸酸的，但终于忍住了泪。看着父亲消失在巷子尽头，忽然想给他拍个照片，可待我把手机摸出来，却只看到半个苍凉的背影……
　　 前段时间母亲住院，父亲本要回来，大姐说没事有她在。父亲每天都会跟我和母亲视频询问母亲病情，有时候午间休息他就给我发视频。上海的冬天风很大，我常常看到屏幕里的他戴着老花镜，头发干枯蓬乱如枯草，面容瘦削苍老，他带着微笑，笑得让我心疼。他转着摄像头给我看虹桥机场的飞机，给我看上海的高楼大厦，给我看一切他认为新奇的东西。
　　 临回家时父亲感冒了，走时我给他买的一百多元感冒药都喝完了不见效，只得去复旦大学附属医院挂最便宜四十元的号。他舍不得钱输液，最后实在扛不住了，就在离开前输了一天液。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在火车上晕晕乎乎发着烧回到家的，这一切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作为儿子我感到愧疚，我忽然间我感觉到自己多么不孝。父亲到家的那天，我两天监考没能回去，电话里我交代他让村医给输输液，不要怕花钱。父亲答应得很好，但母亲给我说他始终没有去。
　　 我不想为我对父亲失于关心找任何借口，如果他一回来我就带他来医院检查，如果放假后我能第一时间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也不至于马上都要过年了还是不见好。父亲很倔强，一切都是因为怕花钱、怕麻烦。他宁愿拿着社保卡在镇卫生院输液住十元钱一晚上的旅社也不愿意到我这儿来。母亲说，你爸想着你们带孩子辛苦，不想打搅你们。
　　 前天下午，我回家送菜时买了两个他爱吃的烤红薯到卫生院去看他却扑了个空，晚上我出去洗澡时，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我把炉子给父亲生着，煮了些米酒汤圆给他吃。
　　 昨天一早我回家给母亲送药，早上吃过饭他继续去卫生院输液。下午三点多输完液，我让他过来找二院的老中医看看，他还是不太情愿来。我一再坚持，他才答应过来。抓了药，当天晚上就熬上了，临睡前我拿了一双新的棉垫子给他，告诉他夜里不要吃东西明早要体检，他告诉我两年前他体检过没有大毛病不用查的，我只好哄他说55岁以上老年人体检打折，叫他不要管。
　　 今早上我在医院挂了号等他，到了医院他才给我说昨晚上吃了三个小橘子，医生说化验会受到影响。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故意吃了东西，我害怕他想着检查身体会花钱，就骗他说钱都已交过过期就作废了，他才答应明早上再来。
　　 回来的路上，我带父亲去喝他爱喝的牛肉汤，他却说要回去馏馒头喝开水，我有点恼了，“你不看看自己身体都瘦成啥样了，能越过越穷？”我把碗里的肉夹给他，他要把半碗饼丝留给我，我把饼丝倒他的碗里，呼呼噜噜吃完就回去熬药了。
　　 熬好药看到父亲已经睡着了，我静静地看着他，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一瞬间涌来，父亲辛劳劳作的那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
　　 在河对岸的小学念书的我提着他两只鞋伏在他的背上，看着齐腰的洪水翻涌而过，他打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水里。他猛地叉开一大步跃上水面，我站在河对岸的被水冲得非常平整的红泥地里，看着他淌回去背我的两个姐姐；在张麻念初中的我站在老婆沟的小路上，目送给我送钱时顺带买几包方便面和几根香蕉的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曲里拐弯地离去；在县城上高中的我放学后，看到满腿是泥穿着黄鞋来给我送生活费的父亲站在宿舍楼前的柳树下踮起脚跟正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中搜寻自己的儿子……
　　 父亲正在地里俯下身子掰掉雾罩罩的烟叶根部长了毛的脚叶子，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到耳根，他惆怅地望着这几亩烟田，待到怀里的烟叶抱不下时，他小心地跨出烟田，猛地把坏掉的烟叶抛向很高很远的土崖；父亲正半蹲在横在烟房空中半尺来宽的木板上接我从地面递上去的串好的烟杆。五百多根一二十斤的烟杆要在父亲手里至少倒两次手才能塞到它该待的位置，有时候父亲隐在上面的烟叶里，只露出腰以下，就像舞剑的刑天一样，汗水从他蚯蚓似的曲张了的小腿静脉上滴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就如撒了一层水一样；父亲在烟田里扶着拖拉机的把手犁地，时不时挥舞起镢头把第中间拔出来的烟杆根部的泥土敲碎，凛冽的西风如刀片一样划开了他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
　　 火辣辣的太阳下，父亲背着喷雾器在烟田里来回穿梭着，发现嫩叶上趴着一只臭棒槌，他停下来逮住并把它捏碎，远远抛出烟田里。皎洁的月光下，父亲在地头借着月亮的清辉坚持掰完最后几行烟叶，饿极了的他从核桃树上撇下几片叶子衬着出了毛的馒头猛啃几口，眼睛瞪得老大，再“咚咚咚”喝几口水葫芦里的凉水，显出十分享受的样子，接着他扛着百十斤重的湿烟包踉踉跄跄走在田间的小路上……
　　 不知何时起，感觉父亲再不健壮了；不知从何时起，发现父亲变得对自己吝啬了；不知从何时起，我意识到他需要我常常挂念照顾了。
　　 父亲啊，父亲！劳碌了一辈子了，你就歇歇吧！一眨眼，你六十岁了；一眨眼，儿子也到而立之年了。请放心地把咱们家的重担交给儿子吧，你有个好身体，就是儿子的福气！
　　 余生请让儿子好好照顾你，请相信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