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炒寸节(散文)
炒寸节是陇东面食的一种,小时候跟着爷爷赶集,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一口。
20世纪80年代,我的家乡玉都街道也没有几家像样的食堂。玉都街道是一个长溜溜,东西走向,街道两边是一排平房,南北朝向。紧邻北面的是玉都中学,南面则是宽广的平原、田地,老百姓的房屋、以及围绕村社的树木。街道里有一个戏院、一个电影院和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戏院是爷爷的最爱,电影院和新华书店是我的最爱。平时的街道静悄悄,只有逢二、五、八日有集市时,街道两面的店铺都开了门,沿街摆放着土特产、布料、老鼠药、各种小吃,不长的街道转转看看,一会儿就会走完。
记忆里,玉都街道有两个食堂,一个是孙老头的羊肉泡馍馆,爷爷赶集时,奶奶会在晚上给爷爷烙好泡馍的干粮,到了晌午,爷爷带着我走进泡馍馆,要两碗羊汤,泡上干粮,热热腾腾吃两碗羊肉泡馍,爷爷的胃就安顿了下来。
我吃了羊肉泡馍,还惦记着另一口吃食,那便是炒寸节。炒面店的掌柜兼厨师叫王结子,不知是不是他说话有点结巴,如今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高高大大,红彤彤油腻腻的一张圆脸,看见爷爷领着我进他的食堂,将白羊肚毛巾往肩膀上一甩,炒瓢在锅台上一放,眉毛一扬,笑呵呵地说:给娃来一碗鸡蛋炒面?
我小时候嘴馋,特爱吃肥肉,有一年舅舅家杀年猪,爸爸妈妈带着我去舅舅家吃肉,爸爸把一小碗热肥肉片子笑着喂我吃了。自此,我看见大肉就反胃,爷爷抱怨了爸爸好多次,说娃娃正长身体呢,不吃肉那行呢?
爷爷安顿我坐在桌子上,去和王结子低声说了些什么,王结子笑呵呵地看了看我,就上了灶间炒炒面。那时候“进馆子”吃饭的百姓少,我们吃单锅单灶的炒面(一碗一炒)。一会儿,高高一碗冒着热气的油亮香喷喷的炒面就端到我跟前。这味道似乎和往日不同,我就着面汤呼噜噜就把一碗炒面吃完了。(炒寸节和炒面片的区别是炒寸节把面搓成一条条圆棒形,拉长后,再揪成一寸左右的节节,揪出的面节节因为拇指和食指的挤压,两头是扁的,中间是浑圆的,炒寸节里的菜不能多,要切成丝,菜色以绿、黄、黑、红搭配,油要汪,看起来油亮光滑,吃起来爽口劲道,才算一碗上乘地道炒寸节。)
那天,吃完炒寸节,王结子看着我狡黠地笑着,问:碎女子,今天炒面香吗?我眨巴眨巴眼睛说:香呢,爸爸!老家人把叔叔称呼为爸爸。王结子说,香,就对了,有肉有鸡蛋能不香吗!边说边笑呵呵地去给客人炒面。我疑惑,炒面里哪里有什么肉呢?我吃的可是鸡蛋炒面。我看爷爷,爷爷满脸欣慰的笑容,说,谁说你不吃肉?不吃肉可喝汤汤子呢!还说这汤汤好喝,你能吃肉么,以后要吃肉,要不长大身体不好。我问爷爷,我哪里吃肉了?爷爷得意地说,我让王结子炒面时把肉炒了捞出来,你没看见肉就吃了,可见你不吃肉是心理作用,还是肉香吧!
从此以后,我开始吃大肉了,爷爷看着我吃肉的样子,就捋着他的山羊胡坏坏地笑,还戏谑我是“装滑鬼,不吃肉喝肉汤”,我也笑。
说说玉都庙的由来,“玉都垓也叫玉都庙,处泾川县北塬中心地带。相传,九天圣母娘家在玉都村余家沟圈社,距玉都庙一公里。九天圣母原为一农家女,她生来秃头无发,聪颖勤劳、乐善好施,家境贫苦,农作度日。古七月十二日是她的诞辰生日,此地农人过去多在七月才碾麦,时日天晴万里无云,家家摊场碾麦,她对村人说“今日有大雨,勿碾麦”,村人以为狂语,家家摊场碾麦不止,中午倾盆大雨,而她端坐自家场内碾麦石碌碡上,红日高照,未落一滴雨,村民大惊,认为是神灵降生,就将秃女子连同碌碡抬上,连寻多处吉地她都不肯就坐,几经周折,最后抬到今日老街道庙址处,她才肃然端坐,然后坐化,言明为上方九天玄女降世,民众从此奉称为此镇最有威灵的九天圣母。从明代万历三年(公元一五六六年)修庙殿,立集市,建镇治,至今四百四十八年,古庙内所塑九天圣母像,仍就坐在石碌碡之上,并留下每年七月十二庙会之日多下大雨,为民众普降甘霖。尊拜九天圣母,已成了泾川及玉都一带民众由来已久的一种深远的信仰民俗。每年古历七月十二日九天圣母寿诞之日,成了多年来定俗的庙会之日,从明代万历三年至今已举办四百四十八届,从未间断过。信众遍及山西、河南、陕西,宁夏,甘肃等地。古有俗说‘知有玉都庙、不识泾川城’。”
所以,爷爷一直把玉都垓叫玉都庙。每年农历七月十二交流会,有交流会就有秦腔,爷爷是个秦腔迷,大热的天,爷爷带着他的草帽,石头镜,拿着他的绿玛瑙嘴、长烟锅,津津有味地看大戏,再也不肯出戏院,爷爷看的戏,无非是《铡美案》《五典坡》《辕门斩子》《窦娥冤》《三娘教子》《三滴血》等老掉牙的戏,我看过好多遍,依在爷爷身边看一会,就心猿意马,想出去吃凉粉、吃西瓜、看电影、看一本2分钱的小人书,当然了,还想吃一碗炒寸节。
爷爷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就让我出去找四大去。
那时候街道没有几辆车,没有人贩子,孩子一个人走出去是非常安全的。况且,我的四大学校毕业后,在玉都街道搞电器修理,从最开始用“飞鸽”牌自行车驮着一桌一椅、一包维修家电的工具,代卖一些电子表,到最后在街道租了一个铁皮房,兼带卖一些副食品、电器配件,在玉都街道搞家电维修的,开始几年,只有四大一个人,说起四大的大名,玉都街道,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我到玉都街道门市部或食堂,人们会说,嗷,童玉明的侄女来了,你要个啥?有时,四大忙,吩咐我去买东西,说完了让掌柜的找他拿钱,大多时候,四大看我老远过来,本来认真严肃的脸,马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四大停下手里的活,取掉戴在眼睛上的放大镜(大多是拿着一把小镊子拨弄机械表的摆针、拆卸机械表),问我:“干娃子,想吃啥呢?”还不等我开口,四大从口袋掏出五元钱,说,我娃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娃,四大刚开张挣了几元钱,拿去买小人书吃油饼去。我忸怩着不肯要那么多钱,四大嘴一抿眼睛一眨,说快拿上,不要叫人看见,边说边硬塞到我口袋里,我心里充满感激,站在四大身边,看他坐在一张小小的凳子上,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认真修理手表或收音机,四大的头顶有一方小小的遮阳伞,可是由于忙,没时间移动座椅,太阳就明晃晃地照在四大脸上身上,觉得很心疼四大的艰辛,不舍得拿四大那么多钱。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五元钱对于一个小孩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那时,一碗炒面才五毛钱。
四大修完一块表,和顾客讨价还价,顾客嫌四大要的价格高,说是乡里乡亲的,就少要一些钱,四大呵呵笑着说,要不是零配件钱,我都不收你的钱,再不能少了,不信,你满玉都垓打听起,谁有我心轻?顾客说不过四大,掏了钱,嘴里骂骂咧咧:这人,只认钱不认人,就你一个修理的,我到哪里打听起呢!四大依旧笑呵呵,不温不恼,解开纽扣,将钱装进他中山装的胸前口袋里,回头,看我望着他,就说,你咋没吃饭去?叫了旁边做生意的人照看他的摊子,领着我去了王结子食堂,一进门就喊,王结子,给我侄女炒一碗面,多放肉多放油多打鸡蛋,单锅炒,炒不好不给钱。王结子说,我哪里敢给你这个财神爷不炒好?起锅炒面。王结子说,碎女子,你好有福气,你爷爷那么疼你,你四大又那么爱你,还没见过有这么疼爱侄女的“大大”。
幸福和感激涌满我的心田,对于亲人的关爱,小小的我无以回报,只能用诚实勤劳懂事,用努力学习来回报他们对我毫无所求的爱。我的习惯,皆来自于童年时,亲人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
炒面快吃完了,四大来看我了,他领着我到售票处,和一个叔叔说了声,把我领进电影院,让我看电影,我不敢坐,因为我手里没票,怕检票员把我赶出去,四大和那个叔叔笑着说:一个小娃娃不用买票。我坐着看电影,检票员每检查一次票都让我胆战心惊,都有想逃出去的冲动,但,电影对我的诱惑打败了我胆怯的心。以后,四大领我看电影,我不进去,四大辩来我的意思,要买一张小孩半票,售票员和四大熟,说这么大孩子不用买票了,进去看就行,四大摸着我的头,说,这娃老实胆小。四大的口气里有骄傲也有些许无奈。
看完电影一个人也不去吃小吃,钻进新华书店看小人书,站在高出我头顶的土柜台前,惦着脚,要几本小人书,以最快的速度看完几本书,担心书店阿姨不耐烦骂我,抬头看她看着我笑眯眯的样子,放下心再翻看几本小人书,最后买上两本小人书,心满意足地去找爷爷。
和看完戏的爷爷,会买几个麻花,油饼,糖油糕等回家给奶奶、堂弟、堂妹,爷爷赶集,从来没有空手而归的习惯,他总是给孙子们以希望和惊喜,不像我们的母亲那么扣,一个水果糖都不给孩子买。
至于其他的煤油、酱醋、茶叶、卷烟、酒、白糖、红糖等日用品,四大早都买好了,我和爷爷拿了东西,踏着午后的阳光,随着赶集的老乡回家,有时候,四大会用自行车,前梁坐着我,后架坐着爷爷,把我们送到塬边。
我离开家乡出外求学,寒暑假回去第一个见到的亲人必定是四大。他见我回来,依旧很惊喜,忙碌的空间,瞧瞧身边没有旁人,迅速把一卷钱塞到我口袋里。我正要推辞,四大脚一踩地,嘴一抿眼睛一眨,说,赶紧装上。他依然领着我去吃王结子的炒面,王结子炒面已经扩大了门面,有以前五倍之大,王结子见我来,还是一句话,童玉明的侄女来了,长这么高了!我离开故乡,身高不到一米六,再见王结子,已经快一米七了。
四大走了,我坐在王结子食堂,翻出四大塞给我的钱,妈呀,三十五元钱。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三十五元钱,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还是相当可观的,我用四大给的这笔钱,第一次给我买了一双牛筋皮鞋。
爷爷、奶奶在世时,四大离爷爷奶奶最近,又做着生意,手头宽绰一些,四大,是为爷爷奶奶在精神和物质方面付出最多的儿子,他尽到了一个儿子应尽的一切责任和义务。由是,我更加尊敬感激四大。
再以后,我参加工作,回去的次数就少了。爷爷也老得走不动路了,偶尔跟一次集,我拉着爷爷的手,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塬边,取了存放在老乡家的自行车,驮着爷爷去跟集,爷爷行动迟缓,话也少了,四大领着我和爷爷去吃羊肉泡馍,我也不会再丢下爷爷一个人出去疯了,我看着爷爷无神的眼睛,疲惫的神态,喘息的半张的嘴,如小孩般对我的依赖,一种恐惧在我心里滋生,我真害怕爷爷有一天会离开我。
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生离死别是那样不可抗拒。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末期,奶奶、爷爷相继去世,给我心中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遥远的有着崎岖山路的故土,不去想亲人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然而,他们却时常潜入我的梦里,让给辗转反侧,梦魂牵绕。
我成家生女,15年没有回过故乡。这期间,也只是从父母亲那里断断续续听到家乡及亲人的信息,我始终沉默着,不愿揭开捂在我胸口那一层遮痛的纸。
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女儿去探望母亲,四大打电话给父母亲拜年,听说我回来了,说他要来见我,我以为他是喝了酒随便说说,一个多小时后,四大带着四妈,两个孙子,女儿女婿来了。见了我,四大就说:哎!干娃,你爷殁了后,你就再也没回来么!你把四大忘了吗?你爷不在了,家里还有人呢!你咋就不回来呢!我还没说啥,四大说,你咋这么瘦呢?是工作忙还是不好好吃饭?看你瘦的!
四大是比我大一轮的虎。小时候,四大爱逗我,家里有时蒸几个黑面馍馍,四大就说:干娃,属虎的人都是要来的,这蒸的黑面馒头就是给要来的人吃的,还故意拿了黑面馒头给我吃,我就认为我和四大是要来的。我不喜欢喝黄米米汤,四大就往米汤里加糖,有时也加了盐、醋酱给我吃,果真有了味道。相对于几个严肃沉默寡言的叔父,四大算是幽默、话多的一个。
我们坐下吃饭喝酒。四大喝的有些多,脸红彤彤地,说:你咋就十几年不回家呢?我都想你的啊!你咋不好好吃饭呢?是生活不好吗?看着四大头上的白发,长期辛苦皱纹纵横的脸,我苦笑着说:上班不敢请假啊,请假就扣工资,扣了工资拿啥吃饭呢?再说,我要好好挣钱,等以后了孝敬你们呢!四大激动了,睁着眼说,我不要你孝敬,你没有钱了,四大有,四大“孝敬”你!四大一激动把给你,说成孝敬了,我们笑着,我的心里是苦涩的,鼻子是酸的,我欠逝去的,健在的亲人的情份,实在是太多太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思乡情会愈浓,人的胃口也会思念乡味,周末时光,总会做一些故乡的吃食,做的时候,想起了亲人做饭时的动作表情,天空的颜色,亲人吃饭时的样子,像一幅幅画卷一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一桩桩一幕幕,我都心随着亲人的呢喃,饭菜的香味,落回了故乡。
三十几年过去了,王结子炒面不知是否还在玉都垓道,不知是否还是记忆中的味道,王结子食堂如果还开着,他也60岁左右的人了吧,肯定不再亲自掌勺了吧!
在他食堂吃过炒寸节的人,有的已经长眠地下,有的还在努力生活,有的总以自己的方式做着王结子的炒面,却总也炒不出当时的味道。
而今,只有把味道连同思念,刻在心底,时时翻出品尝回忆,凄美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