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这位姥姥，并不是我的亲姥姥。她是我的一位汉中老乡，是我干妈的母亲。
　　 那是九十年代的时候，干妈和我还是同事，她有五十多岁。她眼看着我刚走出校门不久，面对病重的母亲，我顶住了手术失败、人财两空的巨大心理压力，这对于当时只有二十出头的我来说，压力是超负荷的。我当时就陷入矛盾之中，但我最清醒的一点就是：不冒险，人很快就不行了。手术，成功率、失败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这个数字，对年轻、阅历尚浅的我来说，真是老虎吃天一样为难的事情。一夜权衡，我决定破釜沉舟，负债累累也要给母亲做手术。幸运的是母亲的手术成功了。干妈看着这些事发生了，她认为我特别难得，就一再表示要认我为干女儿。干妈的原意，我理解是褒奖我的孝道和负责任。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两次想认我为干女儿，后来同事撺掇我们认了干母女。我认了她为干妈，干妈的母亲自然就成了我的姥姥。
　　 第一次跟随干妈去她家玩，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明显带着南方口音和身体特征，一件纯蓝色斜襟大褂和同色的裤子，瘦小精明，一双大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满头的花白头发，一双秀气的脚，穿着一双黑色的方口布鞋，看着有阅历、有故事的一位老太太。干妈对我招招手，手掌的四指向着老太太的方向，对我介绍说：“燕子，来，这是我娘家妈，跟着我十几年了。你叫她姥姥吧。”
　　 我就叫：“姥姥好！”姥姥微笑地点着头，并喜爱地拉我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
　　 干妈接着对姥姥说：“这是我们的小老乡，您叫她燕子就行，这女子能干、孝顺、负责任。年龄小，肩膀硬实，能担大事。我认了干女儿。”姥姥笑盈盈地看着我，用汉中地区东部的口音问我：“你是汉中哪台儿（哪里）的？”我回答她：“汉中市东郊。”她笑一笑，伸手抓着一把煮花生，转过来给我，我就陪她吃煮花生。聊着她问的汉中市的新变化，比如大河坎新修了二号桥；汉中火车站扩充了；比如汉中市哪个县年收入过了亿。她听着，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她跟随干妈到咸阳生活十几年了，但她一口原汁原味的汉中话，一丝关中口音都没夹杂进去，也没有沾染一丝一毫城市的市井之气，她像一件独立于世的“古董”，恬静、淳朴，却让人倍感亲切和安然。
　　 那时干妈的子女都已经成家，家里经常就干妈夫妻两人和姥姥。姥姥务弄了一坛子正宗的汉中泡菜。我第一次去干妈家，姥姥就问我：“你喜欢泡菜吗？”
　　 我回答：“喜欢呀，可惜我不会泡。”
　　 姥姥说：“你泡啥嘛。我泡了一大坛子，啥菜都有。你喜欢吃，走的时候给你拿些。以后想吃了，来捞就是了。”
　　 送我走的时候，我刚伸手开门，姥姥站在我右手边，忽然一把拉住我，着急地说：“等一下，给你捞点泡菜。”然后就转身去厨房，打开案板下边她的泡菜坛子，一股纯正泡菜的香味立即扑鼻而来，引得我馋涎欲滴。她给一个小盆上套了食品袋，捞了泡姜、泡蒜苔、泡豇豆、泡胡萝卜……坛子里泡菜水红艳艳的，一看就是用心选择蔬菜泡来养坛子了。我一见她捞出泡胡萝卜，立即起身洗了手，顺手拈起一块泡胡萝卜，大快朵颐起来，并提起袋子，拒绝她再夹菜。
　　 姥姥边扎袋子，边教我：“你们年轻人，喜欢吃辣子，你可以青椒炒泡菜；也可以泡菜炒肉丝，煮蒸饭（米饭），好吃滴很。”
　　 我边吃泡胡萝卜，便笑着点头应答着。姥姥慈爱地看着我，满意地笑。她封了泡菜坛子，洗了手，再次送我，干妈一言不发，一脸豁达地在厨房门外看着我和姥姥的互动。
　　 和姥姥熟悉了以后，我发现姥姥真的是喜欢我，我和干妈都属于扑在工作上，心无旁骛的类型。姥姥有意弥补、经营着我和干妈的关系。姥姥开解干妈对我疏忽大意的事情；开解我贪玩忘了干妈交代的事情。
　　 有时候，干妈就以“你姥姥让你到家里去吃胡豆（蚕豆）蒸饭”“你姥姥想你了”“你姥姥要你春节后回来，给她带块腊肉”……诸如此类的口吻对我说话。在三个人的关系里，干妈已经退居其后，干妈从来不介意姥姥对我的喜爱。
　　 后来，我有了女儿，月子里姥姥让干妈给我捎来一双小孩鞋，姥姥自己做的。当时的我，不太了解手工鞋的工艺，我看着一寸盈余的孩童鞋，感觉真是稀奇。正红色的料子面，白色的布软底，和红色的鞋帮浑然一体。纳鞋底的针脚呈菱形梭子花样，鞋帮包了边，鞋带带精致极了，还配了一粒童趣十足的扣子。用一个词形容当时我的情形就是惊呆了。我拿着姥姥做的鞋，舍不得给女儿穿，放在了柜子顶层想留作纪念。几个月后干妈来家玩，看我没给女儿穿问起，我回答说：“姥姥的鞋做得太好了。我舍不得给女儿穿，收藏起来了。”
　　 干妈说：“你拿来，我给渡渡试穿一下，好看不？好给你姥姥交差。”
　　 我从柜子顶层把鞋给干妈拿下来，她端直就把女儿脚上买的软鞋脱下来，把姥姥做的鞋给女儿穿上，抱着女儿就站在地上，女儿当时并不会站。干妈那个干脆利索把鞋子弄脏的行为，就是想打消我收藏鞋子的想法，姥姥做的鞋，就那样给女儿穿了，我终究没能收藏成功。女儿后来穿小了，那双鞋子很快就被同事来拿走了。很多年后，我在王家大院的手工艺品展示街，又看到了这种工艺考究的童鞋，立即爱不释手地买了一红一绿两双，准备收藏。回家又被院子里的朋友拿走了。
　　 第二年春节，我从汉中回来，去给干妈拜年。姥姥拿出一大袋小孩食品，里边有整包的果冻、旺旺雪饼、大白兔奶糖……一大包，说是她过年给重孙子、重孙女一人一份准备的，有我女儿一份。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明亮亮的，不染一丝尘埃。我看着姥姥，把袋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她怕累着我，又把袋子从我怀里取走放在柜子上，让我走的时候再拿。干妈抱着我女儿，逗着玩，在那一刻，我恍惚这又是我的一个家的感觉，最终眼里聚了泪。我感动了好半天。
　　 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姥姥已经很老了。她已经上了九十岁，行动逐渐缓慢，头发全白了，眼睛看着凹陷得更厉害。在她去世前的那个春天，我出差从汉中返回，带了汉中的米糕、腊肉、糯米粉去看姥姥和干妈。姥姥很高兴。想必是我骑车把头发吹乱了，姥姥恬静地说：“我给你梳梳头吧。”不等我同意，她就缓缓地出去，缓缓地进来，看着她颤巍巍的样子，感觉风都能把她吹倒地。以前的斜襟衣服也看着有些大了，在身上飘飘荡荡的，更显得她瘦小。她去她的房间，拿出一把有些发黑的木梳，轻轻地走到我身后，我提议说：“姥姥，我头发多，你梳不动。我自己梳吧。”说着我转身就伸出手去拿梳子，她立马把拿梳子的手背到身后，像个固执的孩子，坚持要自己给我梳头。她轻轻地、半截半截梳通我的头发，拢头发她比较费力。那时我的头发茂密，一把抓不住。我接过她手里拢的头发，拿过梳子梳齐整了，自己扎了头，她看着满意地笑。
　　 梳完了头，她要将那把梳子送给我，并认真强调：“这把梳子，是你干妈去杭州出差给我买的，我用了快十年了，送给你吧。”我坚决不要，不是我嫌弃，那把梳子实在是姥姥心爱的物品。姥姥去世后，干妈把梳子给她随身带到殡仪馆去火化了。
　　 姥姥是在午休时间走的。九八年夏天的那个中午，我像往常那样，刚躺下似睡非睡间，干妈的电话忽然就打到我家里。干妈说：“燕，你赶紧来，你姥姥走了。快来和我一起给她穿老衣。”我立即起身，锁门，骑着自行车就奔干妈家去了。我去的时候，姥姥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嘴没有合上，我伸手摸摸她的胳膊和手，还有温度。干妈让我赶紧打一盆热水，我和干妈给姥姥擦洗身体，趁姥姥身体还有余温，能蜷起胳膊，给她换了里边的小衣服，穿上干妈给姥姥提前准备好的老衣，一身暗红色的绸子衣裤，上面有些碎花纹，我当时慌乱着，没看清花纹。
　　 干妈给姥姥梳了头，我给姥姥描了眉毛。干妈合了几次姥姥的嘴，嘴合上又缓缓张开了。姥姥的嘴就是合不上。我和干妈两个人看着，都不知所措。我猜测是不是姥姥还有未了的心愿，还未及说出来，毕竟她的亲孙女还没来得及赶回来。我忽然很心酸，想起姥姥多次站在几米之外的大门口，笑盈盈地对我说：“等一下，给你捞点泡菜。”那一刻我看着已经停止呼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姥姥，忽然泪如雨下。我右手大胆地把姥姥的下颚推上去，忽然情感爆发，伤心地伏在姥姥的身上，泣不成声。我真的不知道姥姥有啥心愿未了。等我哭了一会儿，干妈哭完，扶起我说：“燕子，你别哭了。赶紧收拾东西，一会儿殡仪馆就来人了。”我泪眼婆娑地站起来，看见姥姥的嘴居然合上了，再没张开。嘴合上的姥姥，看着一脸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我和干妈一家在殡仪馆送走了姥姥。自始至终，我都被干妈安排在姥姥亲孙女的旁边，用一个亲孙女的礼仪，送姥姥走的最后一程。
　　 一个月后，我就停薪留职到外地去谋生了……
　　 这些年，我已经把那位慈祥和善的姥姥掩藏在心海深处了。今年的大年初三，因为一句话，我再次想起她。两行清泪，遥寄相思。遥祝她：在天堂安好！
　　
　　 写于2019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