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戏台人生(散文)
这是一个梨园人家的故事。在北兴大街,每当在夜静风清时,北兴城人最大的享受是,头枕古城一角,眼望晴空朗月,耳听戏文入眠。清晨,浸在乡音里,醉在戏声中,天未亮,“戏”先至。唱戏人总是在天不亮起床吊嗓子,用清脆响亮的歌喉划破晨空,把太阳从睡梦中的海床面喊醒,韵味浓郁的乡音把人的耳朵叫醒,逗得人在香甜的熟睡中笑出声来。
近水楼台先得“戏”,也算是隔墙为邻的北兴城剧院赐予大院人的一种厚爱。
从我记事起,街上就有了剧团和戏院,一个在路西,一个在路东,隔路相望。
1938年6月,黄河花园口大堤决堤,黄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饥民遍野。被迫背井离乡,逃黄水的人如雨来之前的蚂蚁出穴,他们一路乞讨,大街道上和小路上都是挑担的,扛包的。人们相互搀扶,肩上挑的和背上扛的就是一个家,从中原到逃到陕西,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陇海铁路沿线逃黄水出来的人,就为顾一个嘴,就为逃个活命。生死路上,前途路茫茫,有一口吃的就能活,走哪是哪;活不了,死哪埋哪。“花园口”是中原人无法摆脱的噩梦,中原人成了国内最广泛的流浪民族。
黄河在开封一带决口,戏班无法维持下去,便向四方流落、发展。章香芙随家人和戏班子逃黄水来到陕西,在北兴城创办了祥符豫剧团。章香芙当上第一任团长,她的名字也是为传承祥符调。后来改为北兴市豫剧团,与当地两个秦腔剧团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人们都喜欢习惯说“看章香芙的戏。”那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项重要活动。
香芙母亲是祥符调艺人,母女同在一个舞台上唱戏。唱戏人被称为吃开口饭的,戏台是家人生活中的唯一保障。香芙爱唱戏,不论演什么角色,在台上一招一式都很认真,勤学苦练演技和唱腔。也许出身梨园世家的缘故,极有天赋的香芙演什么像什么,唱功达到炉火纯青,特别是唱悲情戏,只要她在台上一开口,台下就雅雀无声,唱到动情处台下观众泣不成声,念唱做打都有名角的规矩和做派。后来香芙在西北五省区唱出了名,唱红遍了大西北地区。她把古典剧中的舞台人物形象深刻在古城人们心中,成为名噪北兴街上的大牌艺人。自从她搬进北兴街166号大院,香芙便成为大院人的女儿,与大院结下了不解之缘。
戏院的门楼很高,很大,给人的感觉气派,威严。门正中,摆着小手腕一般粗的铁架管做的人行通道,为的是让看戏人进门按顺序入场,避免拥挤和踩踏事件发生。大门两侧是木架玻璃橱窗,在玻璃框后面是精彩的舞台剧照。生活中熟悉的人,在舞台上比往日更精彩,更动人,男孩子总要驻足,凝望,心里有种痒痒的感觉和异样的冲动。
生活中也会有很多风浪,让他们经历成长中曲折和磨练。
触摸那段文革岁月,香芙当街被批斗的一幕,让我至今难忘。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挤在一根火柴可以点燃的人群里,透过把我淹没人群腰身的缝隙,看到香芙那张原本端庄贤淑的脸,在痛苦中被扭曲、变形,她脖子上挂着牌子,低头站在桌子上,交代她的“罪状”,嘈杂的叫喊声和高举起的拳头,让人的内心不由一丝颤抖,感到后背发凉的恐怖。香芙在烈日的烤晒下,汗水砸在脚面上,又滚落在桌面上。罪名是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香芙在北兴街上被批斗,她的母亲笼罩在惶恐中,在感受末日来临的劫难中,提早离开了人世。清理遗物中,从老人用过的被褥角里,意外找见老人珍藏的几本古典戏曲剧本。老人临走也没有闭上眼,现在想起来,那是一双惊魂动魄的眼神,也许是放心不下女儿,也许悔当初不该亲授女儿学戏,还是没有来急叮咛女儿那几本珍藏?成为留下的遗憾和疑问。
母亲走后,香芙就成为大院人的女儿,把最疼爱的女儿留给大院的邻居们。失去母亲的悲伤不时在心头隐隐作痛,香芙从此不再唱戏,离开了她最爱的舞台。大院成为香芙唯一能安身的家,既爱怜又恐惧的邻居们,把她当指尖肉、心头爱一样,张家藏几日,李家护几天。邻居们的贴心照顾支撑着香芙,才使她没有追随母亲而去。邻居们想听香芙的戏时,就把香芙拉到家里,把门关紧,把窗户堵严实。香芙轻声唱,埋在心头深处的戏,给大院人唱的依然是她最拿手的,让她成名、又让她遭罪的古典戏。她边唱边哭,邻居边听边哭。不进戏院照样能听到好戏,那是特殊时期大院人的一种福气。
在与香芙同院为邻的日子里,更让我感受到的是唱戏人一天也不能不唱戏。
人们等来了粉碎“四人帮”,迎来了古典优秀剧目解禁公演。整条北兴街都在震动,那是召唤和呐喊汇成的力量。河南梆子戏,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再次达到空前辉煌和鼎盛。
香芙二次复出,依旧在舞台上演戏,依旧扮演那些让她辉煌又给她带来痛苦的角色。香芙却未能再重复她往日在舞台上的辉煌,她的嗓音已经沙哑。人们已经不在乎她演得是否出色,她演过的戏还由她来演是一种公正,是一种认可。
戏院看门的是大老王和小老王,大老王,个儿大,年纪轻;小老王,年长个子矮,两个人就像门神一样,左右两边站,让人生畏,既想巴结又憎恨。孩子们想法设法和他们二人作“斗争”。每当夜晚街灯点亮时,戏院门前的人堆积如潮,攒动的人头如海浪涌起。那时买香芙的戏票比买紧俏商品还要难,门前“钓”票的人比买票的人还要多。能端坐在戏院里,看一场香芙唱的河南梆子戏是当时北兴街人的最高享受。一些调皮的男孩子,个个鬼灵精似的在门前等待时机,找机会溜进戏院。瞅准看门人走神的瞬间,猫腰,低头,警鼠一般,钻进大人的腰跨边溜进戏院,转眼间,像小鱼消失在人海中。河南梆子戏打破了北兴街的沉寂,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还为街面上的小卖人带来了丰硕的回报。
剧场有一个足球场地大,南北两侧分单双号,高屋顶,木座椅,砖铺地,前后排坡降平缓,戏台两侧立柱上挂着两条白色幕布,幻灯机把灯光字打在幕布上,戏词与字幕实现同步。买站票的人从两侧门进,站在木栅栏外看戏。剧院里除上演八个样板戏之外,还上演过《朝阳沟》、《槐树庄》、《杜鹃山》等现代戏。剧团排练上演的《卷席筒》是最先被定为拍摄豫剧电影,最后不知什么缘故让曲剧电影《卷席筒》捷足先登。祥符调流传到陕西未能形成一种新的流派,香芙的戏却带给人们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也算是功不可没。
孩子们想看戏心里发痒,口袋里没钱买票,总会想出办法进到戏院里,看不上戏,晚上睡不着觉。男孩子最擅长的事就是爬墙头,伏在墙头一动不动,晃动脑袋,瞪大眼睛,左右瞅,四顾盼,观察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人就翻墙进院,迅速溜进戏院里,只要混进人群里就万事大吉。有时候也会碰到倒霉事,刚跳墙进去,就被躲在黑影里的人一把抓到,屁股上被踢两脚,脸上挨两巴掌,最后被人轰出戏院,那是最低等的逃票办法。中等办法是等戏开演前,就溜进戏院。开演清场时,男孩子躲进杂物间,女孩子躲进厕所里,听到喊声就是不答应,等开门放人就大功告成。上等逃票的办法,是把捡来的旧戏票保存起来,铺展,夹在书里,把各种戏票颜色都攒齐全,白天看卖什么颜色的戏票,常用的就是红白绿蓝黄那几种,晚上拿上对应颜色的戏票,趁人多时就正大光明“走”进戏院。半条街上的孩子这三种办法都亲身经历过,现在想起来,是既幼稚又可笑的事。
而今,我又看到,章香芙的戏落入低潮,剧院关门。别离舞台的唱戏人,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有的人改行做起了小买卖;有的人舍不得那身技艺,把喜欢唱戏的人组成松散型的戏班,以唱红白喜事谋生。那些为脱贫致富顽强生活的人让我惊讶,那些传承戏曲文化挚爱追求的人更让人感动。今天的唱戏人,都成为“两栖”类族群,唱戏,小买卖两不误。
在碧落的月色中,不能在戏院里看戏了。想过一把听戏的瘾,是一种奢望。只能等待谁家给老人祝寿、商家门前举办的庆典活动才能过一把戏瘾。只要街面上搭起灵棚,十有八九都会有一场好戏听。家里老了人,头天晚上都要在街上搭个灵棚,再叫上一个戏班,晚上唱戏,吹响器,以示老人在天堂能过上幸福生活。亲人在棚里守孝,戏迷们围在棚外,里三层外三层,像超大的卷心白菜。戏唱到半场,人群中就嚷嚷着点戏,棚里的孝子把“红包”包好,传递出来,就会有更精彩的唱段起板,人群里就会产生躁动和掌声。
我循声移步到簇拥成人潮的人群堆里,他们一个个翘首踮脚,试图看清被围在圈中心唱戏的人,竖起两只耳朵让乡音滋润一下耳膜。告别舞台后的唱戏人,不着戏装,也不化妆,唱着昔日我熟于耳、烂于心的河南梆子戏,是在延续一种不再辉煌的精神,更是在发扬一种不再鼎盛的伟大。
今天,香芙已不再唱戏,尽享几个女儿和外孙外孙女绕膝的天伦之乐。我听着圆润的梆子腔长大,年少时也曾以戏为尺,作为度量自己生活中的信条。我挚爱家乡戏,更不能忘记是戏曲文化打开了广阔的市场端倪,是戏曲文化带给古城以欢乐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