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小火慢炖咕嘟嘟(小说)
一
那天中午孟斯久喝了一大壶滚烫的女儿红,回到办公室就跟女儿孟冰冰大吵了一架。
啪——哗——茶色玻璃杯摔得粉碎,大大小小的碎玻璃纵情欢跃,在桔黄色吊灯灯光的映照下,奶白色大理石地面仿佛瞬间绽放出万朵桃花。
借着酒劲,孟斯久将这一年多来憋在心里的怒火几乎倾泻而出。吴侬软语也仿佛绑上了一颗颗铁钉子,向着孟冰冰劈头盖脑扎了过去。
孟冰冰嘴角挂着冷笑,立在那只硕大的玻璃鱼缸跟前,像棵浑身长满刺的仙人掌。眼睛基本都在瞅着那两条悠哉游哉的金龙鱼,只是当孟斯久吼声有时会因过于愤怒或伤心而变调的时候,才稍稍扭头朝吼声源头乜斜一眼。
计算下来,差不多孟斯久每喷射过来二十句暴风骤雨般的怒骂,孟冰冰仅只回敬一句,语气还软绵绵的像棉花套。而就这一句,仿佛内里暗藏着无数钢针,其巨大威力却能远胜那全部的二十句。每每都能激得孟斯久更加怒不可遏,暴发就更加激烈,吼声就越来越大,越来越久,直至喉咙嘶哑,双手乱颤,气力耗尽,最终咕嗵一声,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再也发作不动为止。
滚——滚——给我滚出去!孟斯久头枕着沙发扶手,有气无力地哼哼道,尾音咝咝的,像是快要断气前的挣扎。
孟冰冰薄薄的嘴唇一抿,长长的眉毛向上一扬,将手中捏着的一小撮鱼食扔进鱼缸,再次斜睨了一眼瘫在沙发上的孟斯久,这才扭着腰,转身离去。
不是亲爹,啥都白搭,白搭……孟斯久闭上眼睛,口中喃喃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喉咙像在冒火,软软地伸出手,摸过茶几上的紫砂壶,里面像是还剩了点水,凑到嘴边,咕咕灌了个底朝天。
女儿红的后劲开始从脚底板升起,缓缓涌上脑门。迷迷瞪瞪中,上眼皮越来越重,嘴巴里断断续续的哼唧,渐渐变成了忽高忽低的呼噜。
有人敲门。笃笃,一开始是轻轻的,用手指;三十秒后,变成了呯呯砰,像是改用了拳头。其实门没锁,一拧把手就能推开,但敲门的人仍在等待。接着,孟斯久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下载的,一位很嗲的女声,唱的是《浏阳河》,手机音量是被设置在了最大的。大概连响三次过后,孟斯久被吵醒了。嗯?他睁开眼睛,有些迷瞪,刚支楞起耳朵,手机再次响起。这回是完全醒了。一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拿过手机,刚喂了一声,办公室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公司总经理贺希尼。孟斯久将手机又丟回了茶几上,抬起头,斜睨了贺一眼:进来就是了,打什么电话?
贺有点不好意思:呵,怕您这里有人,不方便。说着走到了孟的沙发旁边。
贺希尼瘦高个子,背不驼,但总喜欢习惯性的弓着背,看人时是脸朝向被看者的脚面,然后一双小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上翻着看人,给人的感觉是这人总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来来给我倒杯水,饮水机那边,要凉的。气都气死了,还哪来的什么人。孟斯久指了指门边的饮水机。其实他平时在办公室泡茶,用的是大茶几上的电水壶,饮水机一般都是给客人用的。
吵架了?看您脸还是通红的。气大伤身啊!贺希尼将凉开水递给孟斯久,一边笑眯眯地问道。
唉!孟斯久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将一大杯凉开水灌进了肚子。
我们两个,一个董事长,一个总经理,公司真正的创办人,却被这么个黄毛丫头作弄得团团转,现在竟然敢把我的业务招待费用也控制起来了,这他妈的什么事?!孟斯久边说边抽出两支香烟,丢给贺一支,自己含一支,刚要取打火机,贺的打火机已伸到了嘴边上,啪的点着,两人都深吸了一口,再长长地吁出,顿时眼前就烟雾弥漫了。
唉!其实说后悔话也没用了,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把公司法人代表变更成她孟冰冰。她原来就已经是财务经理兼人事经理,这一变更,三权在握了。但谁能知道,她说翻脸就翻脸呢?她这是完全不计后果的了?孟斯久一脸的懊丧。他本来就稍有点啤酒肚,刚才说话一激动,屁股前移,只抵在沙发外沿边上,上身向下一挤,裹着紧身羊绒衫的肚皮显得就更大了些。
其实当时您也是没有办法,嫂夫人以死相威胁,更何况嫂夫人那个病,也的确已经是进入了危险期,您不答应嫂夫人将法人让给冰冰,恐怕真的过不了那个坎。贺希尼也长吁了一口气,嘴角向下撇着,满脸的无奈。
如果公司还像前几年那样,撑不死饿不着,整天做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装修工程,她会跟我翻脸吗?如果不是看出来我极有可能会承接到侨启大厦的整体装修,我猜想她恐怕连这个法人代表都不愿意接。这个鬼诈鬼诈的小白眼狼!说着说着,孟斯久又像要发火。
从一年总共才做到五百万,到陡然承接到一个多亿的装修工程,这个诱惑力也确实太大。按百分之三十毛利率计算,这个工程做完,工程款又能顺利按时收回,公司就能有三千多万的效益。这三千多万怎么办?恐怕不能不提前做些谋划。对孟冰冰,来硬的肯定不行,嫂夫人还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住着呢。怎么解决这么一大笔工程款的问题,看来是要尽快拿出个稳妥的办法。不能再拖了。贺希尼低着头,中指和大拇指倒捏着香烟的过漏嘴,盯着自己的鞋尖,像是在自言自语。缕缕青烟向上钻入他浓密的头发里,远看他脑袋像倒扣了个小蒸笼。
孟斯久向沙发背上一仰,眼睛盯着天花板,又长叹了口气,右手抬起抚着自己前额,喃喃道:想想……想想,是该好好想想了。
两人都没再吭声。午休时间,公司听不到人声。空气显得挺沉闷。办公室里充满了高焦油万宝路香烟呛人的烟味。嗲嗲的《浏阳河》歌声再次响起,孟斯久欠身拿起手机,先瞅了眼屏幕,然后迅速点了下接听键:啊,说,在办公室呢。嗯,好,晚上我自己安排。嗯?怎么会?放心,跟希尼在一起呢。
侧过脸,望了望贺希尼:你妹妹,贺丽华。问我晚上住哪边。
贺希尼嘴角微微上翘,狎昵地一笑:那你就去呗。
心里头太烦,免得她受我坏情绪的影响,也搞得不愉快。顿了顿,猛地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朝着贺希尼一挥手:别在这闷着了,走,你开车,去太湖边转转。
啊?这大冬天,湖边风可不小,是不是再多穿点?贺也站了起来,有些犹豫。
不用。还是去老地方,捋一捋脑子,或许能捋出什么好办法。说着拍了拍贺的肩膀,径直朝门外走去。
二
从无锡市内到孟斯久的乡下老宅浮沙头有快速路。贺希尼严格按限速要求,稳稳地将车速控制在六十迈。沃尔沃越野车减震很软,加上车内又开着热风,温暖舒适的小环境中,后排座位上又响起了孟斯久的鼾声。声不大,有哨音。
贺希尼倒是搞不懂,商量应对方案为何一定要去太湖边。贺是上海人,原来是一家街道小电器厂的厂长,心灵手巧,平生最爱的是琢磨点技术方面的窍门,也算是漕宝路一带街道上有点名气的能人。九十年代中后期,受大气候影响,厂子破产倒闭后,贺一度赋闲在家,整天在楼下背着手看人下棋打发时光,是被孟斯久几次三番上门硬挖到无锡的。其实贺心里也很清楚,孟斯久人是个厚道人,尽管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沾有江浙地区乡下农民的一些抠抠浚浚、小精小怪习气,但为人绝对是没话说的。惟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好色,但也绝对不是乱色,他是属于白居易说的好色而不淫那种。另外也可能是年轻,身体底子好,某些方面的功能自然就比较强。说起来,这跟孟的媳妇侯燕子也有很大关系。侯跟孟是中学同学,两人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眉来眼去,早早对上了眼。然而侯的命弱,结婚之后,三年过去了,肚皮仍然没有动静。没动静倒也罢了,到了第四年,又被查出患上了盆腔系统的什么毛病,不仅不能生育,而且也不能再过夫妻生活。这下可把孟斯久憋苦了。当时孟刚在无锡注册了这家装潢公司,不知道是业务开展方法有问题,还是个人运气不佳,公司业务一直没有大的起色,仅仅只能依靠一些当地的亲戚、同学关系,承接一些几十万,甚至只有几万的小装修工程做做。好在公司人也不多,每年靠这点小工程也能维持。侯燕子生病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光是陪着媳妇跑东跑西,北京上海四川山东,找所谓各路专家大神看病,花费大增不说,公司也没人管了。有差不多半年左右时间,公司处于半关门状态。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孟经人介绍,去上海找到了贺。打算着将贺这么个能人请到身边,一是管管公司日常,再者也企盼着能给公司带来些好运。
也就在这当儿,两位不同年纪的女性几乎在同时,被上天安排到了孟斯久的身边。一位是孟冰冰。当侯燕子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心中明白此生再无生孩子的可能,并且听在医院工作的亲戚说,她这种毛病,极有可能随时会转化成子宫恶性肿瘤,从而陷于不治。那种刹那间在她内心出现的翻江倒海的浮想联翩,大家也都是可以想像的。于是人们发现,她似乎在抓紧安排后事了。
不过出乎人们预料,她第一件做的事,却是将她姐姐的二女儿冰冰过继了过来,由熊冰冰改成了孟冰冰。其实当时冰冰已经二十二岁,参加工作已有两年了。好在熊孟两家住得不远,正常步行也就十来分钟。
按照当地传统,即便过继也首先应该从男方宗亲中过继,而且一般都过继个男孩,为的是维持祭祀香火或男性继承人。而侯燕子的所谓过继,不仅是从自己亲姐姐家过继,而且过继的还是个女孩。好在孟斯久想得也挺开,看看媳妇恐怕不久于人世,跟个将亡未亡之人计较也没意思,于是就同意了。不曾想侯燕子并不就此作罢,办完过继的法律手续后,立马又提出要孟斯久将公司法人也变更成孟冰冰,这就蛮有意思了。也不知道侯打的什么算盘。其实孟斯久的装潢公司当时并不景气,甚至可以说是半死不活,有一日没一日。虽然那时候已经将能人贺希尼从上海挖了过来,但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也很难说。
说到底,其实当时孟斯久对公司的未来同侯燕子的病情一样,已不抱什么希望。内心深处已经是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的状态。这样的公司法人不当也罢。于是,也没多想,就将法定代表人变更成了孟冰冰。当时在工商局注册大厅,孟冰冰还一脸的委屈,满心的不愿意。
不过事后人们才发现,重病在身满脑子悲催的侯燕子其实眼光独到,远非正常人可比。
就在贺希尼来到无锡开始上班的当日,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甚至还登上了当地晚报头版。
贺希尼记得,那是个淫雨霏霏的晚上。入冬后的首次强冷空气,沿着京杭大运河,自北向南横扫无锡城的大街小巷。街边的法梧早早地就将一片片黄叶抛向半空,再被冷风托着,晃晃悠悠,有气无力地飘向屋顶和街面。放眼望去,昏黄路灯映照下的无锡街头一派萧索。
那天晚上可能是孟斯久心情不佳,在跟贺对饮时不仅牢骚满腹,而且借酒浇愁,大饮特饮。俩人左碰一杯,右碰一杯,不知不觉,两瓶52度小糊涂仙酒就见了底。算下来,基本上是一人一瓶,孟斯久还略多些。出酒店门时,俩人的脚步就已经有点发飘,勾肩搭背,走起了八字。站在马路边等出租,孟还在对人生大发感慨,贺一个劲地附和着。叹着叹着,突然就瞧见,从马路斜对面停着的一辆黑色奔驰车旁窜过来一条人影,又是一条。后面的一条边跑边大声喊叫:抢劫了,抢包了,快,快抓住他。惨淡的路灯下可以看出,前面的那个精瘦,后面追着的那个傻胖,没跑几步俩人之间就拉开了距离。这边是开发区,远没有老城区那边热闹,而且路边的绿化已经做好,法梧外侧就是新做好的灌木,差不多有一米多高,密密麻麻,随道路一直向前延伸,望不到边。一旦前面的那个瘦子钻入或翻跃过灌木带,后面的那个胖子再想追上,怕就难了。也不知道一斤白酒下肚的孟斯久瞬间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刚才走路还脚底打晃,这会儿却一刹间变成了头猎豹。贺希尼还没反应过来,孟就一猫身蹿了出去。
一个小时前在酒店对饮时,贺希尼刚刚听孟自我介绍过,他初中毕业后如何如何在黑龙江当兵,冰天雪地中曾如何锤炼过体能和意志,怎样在不断经受委屈中成熟和成长,又如何如何退伍后回乡娶媳妇、创业,当时听得贺心中生发出无限遐想,为此生未曾有过当兵的经历而懊悔得直捶自己大腿。没想到,一小时前遐想中,那个高大威猛、正义凛然的军人形象这会儿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展现到了眼前。
狂奔过去差不多百米不到,孟斯久就一个猛虎扑食,将那小子掀翻,然后死死地按倒在地。反应过来的贺希尼忙用手机先报了警,随后也朝前追去,想助孟一臂之力。而被抢的那个胖子,跑着跑着,却脚下一滑,先摔了个狗啃泥,很费力的再爬起来时,贺希尼就已经跑到孟的跟前。快,把包接着。骑在那瘦子身上的孟斯久腾出一只手,将夺过来的被抢手包先甩给贺希尼,再想回手去进一步控制住瘦子胳膊的时候,却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啊……你他妈的还敢捅老子。原来那瘦子手上有刀,刚才跟孟斯久纠缠在一起,又被压在下面,拿刀的手无法乱动。孟甩包,瘦子得到了个空隙,这才一刀扎到了孟的屁股上。据后来医院的医生说,刀口距主动脉仅差一公分,稍稍再用一点点力,孟的小命就完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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