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一件羔皮袄，是我爹多少年来的梦想。做孩子时，看见王二先生的大小子成先少爷，戴着水晶眼镜，穿着羔皮袄，站在青砖碧瓦高门楼下趾高气扬的样子，就眼红，不止一次心里发着狠：总有一天，爷爷也会有的。
　　 在村里，一般人家要有也是传了几辈子的乱大皮袄，袖宽腰肥，最好也就是老绵羊的，有的还是山羊的，毛又长又硬，翻在外边，村里叫沙杆栏子毛，缝毽子用，剪一个连皮带毛的圆椭儿，缝上两个字钱，踢着玩。山羊皮袄，毛从袖口襟下挤出，风一吹，毛像枯草似地动，老人们笑话，老关东似地。不象羔皮袄，皮轻毛茸，随身裁剪，西式制服一样，很贴身俏气。不要说男人，爱俏丽的女人也喜欢。
　　 童年在梦想中度过，有件羔皮袄，始终是我爹的梦想。深深地刻在脑海，珍藏着，时不时地跳出。后来参加了工作，从老师当到粮站主任，所在的地方靠近河边，夏潮冬寒，他花钱买了一件半新的皮袄，是没吊面子的白板老绵羊皮皮袄，一把握不动，白天披，夜里搭在被子上，很是暖和。看见领导们穿军大衣，他笑笑，总觉得不如羔皮袄好。
　　 后来悄悄忌了几个月烟酒，攒下十多块钱，托村里老羊倌，等对着买下六张当年羊羔皮，又找村里的袁皮匠大梳过了，皮软毛顺，一裁剪就可缝制了。兴奋了几天几夜，在梦中不知穿过几遍了，还戴着水晶眼镜。水晶眼镜，他真的有一副，不常戴，躺在炕上看书时戴，看多久眼都不酸痛，清凉明目。冷静后，他在宿舍地上走来走去，又觉得穿羔皮袄实在欠妥，周围人都是烂大皮袄，城里的领导也只是黄布大衣，自己穿羔皮袄，太扎眼了。况且，喜欢归喜欢，真要穿，他还没那勇气。但比他爹强多了。他爹缝上一件土布衫，也要放在炉坑灰烬中揉两下，沾上灰土才敢穿。
　　 梳好的皮子，闲置下来，休假时，从六十里外的粮站拖回家里，说是领导寄存的，架在耳窑悠杆上，防止虫子蛀耗子咂。从我记事起，就放在上边，风干着。每隔二十多天休假回趟家，放自行车时，我爹总站在窑顶悠杆下瞅瞅那两捆羔皮。不放心，又拿竹竿敲打几下，没有动静，才关好门出来。一向懒散的父亲忽儿勤快起来，天气晴朗的夏天，太阳不是很毒时，就在院里铁丝上晒皮子，一字儿挂上，敲去上面的浮土，晒一会，翻一翻，再晒。不等太阳落山，就取下捆扎好，蹬着板凳，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皮捆子放在悠杆上，拴牢，还捏一捏。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不觉我考取了重点中学，第一次远离故乡求学去。父亲很兴奋，取下皮子，说：“我也老了。这羔皮就给四子做件皮袄吧。”还再三嘱咐我妈，一定要做成白板的，加个条边儿，那样好看，不损皮料。我哼了声，都啥年代了，除了村里没尸首的老汉，穿白板皮袄，连年轻的车倌都穿吊面子的了。父亲摸着羔皮，良久叹了口气：“吊上面子，如锦衣夜行，谁看得见呢。”我不喜欢，非要里子面子全吊，不然赌气不要。父亲火了：“你不要我要，多好的东西，反正没几年就退休了，没人说三道四了。”
　　 我离开村子，到了学校，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早将羔皮袄的事丢到了脑后。冬天来临，宿舍只烧炕不生火炉，前半夜还好，后半夜就冷得吊猴了，从麻纸糊过的窗缝吹进冷风，真像老人们说的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飕飕地，缩在被窝里，有时还埋住头。这的确是个寒冷的冬天。这时才有几分后悔，要是听父亲的话，拿上羔皮袄，即便不穿，夜里搭在被子上，也暖和多了，不会天不亮就冻醒，看着麻麻亮的窗外，两眼瞪得溜圆，牙关颤抖抖地数星星。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伸出手就冻红的上午，我嗦缩着不情愿地在班门口做课间操。班主任喊我：“你爹来看你了。”我一回头，果然，父亲披着件出门才穿的打了补丁的旧军大衣，戴着快掉光毛的剪绒帽，立在大树下，朝我笑。我想，大冷天的，一向不喜欢出门的父亲，这回破例了。到了跟前，我才看清，父亲怀里抱着件蓝布大衣，花白的胡子上结了霜，更白了，说：“我来这儿开会，顺便给你捎来了羔皮袄，是活里活面的，穿上暖和。”我怔怔地站着，一句话都说不出，也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解开捆羔皮袄的绳子，将袄披在我身上。说是羔皮袄，已到膝盖下了，像我这样的个头，恐怕离脚腕也不远了。城里人叫这为大衣，里边夹棉花的，叫棉大衣；皮子的，叫皮大衣；不上领子，或上个小领带帽子的，叫猴大衣。村里人没有那么多将究，统称袄子，最多依材质加个棉字或皮字，父亲又塞给我五块钱，和开会时省下的五斤粮票，走了。说是去赶回去的顺路车，误了，得花钱坐客车呢。有些臃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外过往的人流中。上课铃响了，我才清醒过来，这一切还像一场梦，仿佛不曾发生过。但身上多了件羔皮袄，却暖暖的，从身到心。
　　 从此，这件羔皮袄，伴我走过求学的日日夜夜，白天穿，夜晚盖，很暖和的。直到参加工作，成家立业，羔皮袄还在，只是压在衣柜底，不再穿了。有时回老家看父亲，他总是问：“羔皮袄呢，怎不穿，天这么冷。”我心里还笑父亲的老套，都啥年月了。后来，处理家里的旧衣物，托爱串门的老街坊干老人，卖给了开四轮车拉炭卖的人。这些年数九寒冬天气好像也不太冷了，很少有人穿大皮袄，太笨重，除了这些半夜排行拉炭的人。
　　 再回家时，父亲还问：“羔皮袄呢，怎不穿，天这么冷。”我有些后悔，卖掉了父亲曾经心爱，现在还依然心爱的羔皮袄，自己不穿了，还不如给老人拿回来呢。我吱吱唔唔，不知所云。问过几回，再回时父亲就不问了，只是催促快上炕，坐到炕头上，捂一捂，那儿很暖和的。
　　 后来听我妈说，干老人藏不住话，早说了。你爹挺高兴的，说，没扔掉就好，卖给卖炭的，物尽其用，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