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我的妈妈叫虹云(小说)
一
我叫张三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我不知道,得问我的爸妈去。
停。先别去问他们。谁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呢。悄悄告诉你们,在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我们家和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人物一样,是个组合家庭。小时候看《红灯记》,听李奶奶对铁梅说“你姓李,我姓王,你爹他姓张”的时候,觉得十分诧异,觉得一个家庭里的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但从我懂事的经历中慢慢感悟,又觉得完全可以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我把家里人也分了三份:一份是爸爸,那个像极了武大郎的人;一份是虹云妈妈和弟弟。虹云妈妈对弟弟的宠爱超越我和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然是先紧着他俩,然后才能轮到我们。我们在一起起了冲突,打架吵嘴,但被她看到,肯定二话不说就朝我的头上一巴掌。要不好多人背后说我不灵醒。我怎么能灵醒?今天一巴掌,明天一巴掌,烀得一多,那一天她不烀还不大习惯。现在我去理发馆理发,那些理发的小丫头总会瞅着我的异形的脑袋发笑,这也没少妈妈虹云的功劳。最后一部分肯定就是我和姐姐,我们俩妈不疼,爹不爱,肯定是被他们领养的。我一直没弄明白,是谁那么心狠,生了不养,把我们送给虹云妈妈和那个一辈子没直过腰的爸爸。
我的妈妈叫虹云。周虹云这个名字放在她的身上,还是很合适的。因为她一直像一幅活动的画一样行走在我们家里。十一二岁虽然上学学不进去文化,但我那双越来越跟站不直的爸爸一样的眯眯眼,对谁长的好谁长的丑的分辩能力还是与日俱增。尤其是对女性,越来越能看出来谁长的可心。拿虹云妈妈跟挂历上的电影明星比较,好像也不差多少。当然,这是我现在的评价。当年只是觉得妈妈像飘在春天花海里的蜜蜂,每天忙忙碌碌。现在回忆,如果虹云妈妈也有那么好的衣服,有化妆,有摄影师好好拍照一下,肯定不输陈冲刘晓庆李秀明潘虹龚雪们。
我似乎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虹云妈妈那精致俊俏的面孔,乌黑的头发,似桃花敷在眼皮上的眼睛,高挑的鼻梁,还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没办法,这可能就是妈妈的妈妈给她的自然资源。直到老年,虹云妈妈都保持着这样的形象体态。就是到她病入膏肓,她也没倒了架子。除了脸色更暗了些。对的对的,妈妈是朵盛开的黑牡丹。她的略略带些黝黑的皮肤与一眼看上去特别精巧的身材,叫好多人一见难忘。虽然年龄很小我也是个男人,从我知道男女有别时候我就想,将来找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才不算白活一世。
这也是我被虹云妈妈今天一巴掌明天一巴掌烀过来烀过去我还“乐此不疲”的重要原由。不然,我又没完全傻掉,为什么天天能挨上她的巴掌呢。
于是我经常妒忌我的青松爸爸。我想张青松,你长成个倭瓜样,不管怎样能把虹云妈妈糊弄到手,你就天天烧高香吧。别像现在这样,回家就知道吃,一人吃了两大碗还说吃不饱,妈妈一瞪眼珠子才能把碗放下。你把锅里的饭都承包了,叫我们几个都喝西北风呢吗。
虽然是你挣工资,虹云妈妈只是个五七大队的家属工,那你也应当让我们先吃饱的。我们还小,你都几十岁了,饭都吃了几十年了,我们才开始吃饭呢。再说,你有一个那么漂亮好看的老婆,看看她,你就该半饱了。咋还天天像饿死鬼脱生似的抱着个大铁碗守在锅台前等饭呢。怪不得虹云妈妈老骂你:怂蛋,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你妈的蛋!叫你去劈柴,你说累得慌;叫你去拉煤球,你说你刚烧了一晚上锅炉乏得很。你咋就不知道自觉地干点啥,叫老娘也轻松一点点?叫妈妈一骂,你就嘿嘿地傻笑,我看你比我还傻呢!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一说,我哪有资格说他啊。好孬,他也是我的爸爸,还是个别时候与我相依为命的人呢。
二
不仅爸爸妈妈觉得我傻,邻居觉得我傻,同学们也以为我傻。老师认为我傻是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没交过作业本。开始还有老师找我要作业,还罚我站在教室后边,个别负责任的老师还找到家里找我虹云妈妈家访。有什么用呢?不管是罚站还是回家被虹云妈妈扇我几下子,都没什么用。当然,被妈妈扇了我会哭喊。我的哭声是我们那个筒子楼里那几年里不能或缺的景色。我的哭声一起,楼下刁叔叔家刚满月的小丫头就不再哭闹。虹云妈妈一看我涕泗汪洋就后悔地吹吹沾了我头的那只手,然后毫不犹豫地用脚把我踢进阴面小房间里:叫你嚎,叫你嚎。我打你疼不疼我还能不知道?熊孩子,啥时候惯出这个毛病来了。行了,你啥时候不哭了再出来吃饭。眼看她要关门,我立刻止住哭声。瞧,熊孩子,真能装!虹云妈妈扯转身来回到厨房忙碌开,再不理我。
或许我在文化课方面真有点儿傻。如果张青松是我亲爸爸的话,我可能就是遗传了他的基因。我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呢,我也说不准。不过好多人确认我是他的种。比如楼下的刁叔叔,还有常来我们家的刘伯伯,屠伯伯,闫叔叔,何叔叔们都肯定地说过;看三石这小子哎,分明是个小青松啊。后来我拿镜子照,也看出些端倪。我和张青松的挺不起来的鼻子、厚实又略外翻的嘴唇,以及怎么也分不太开的眉眼,还真有些像呢。在这一点上,我的姐姐张红雁也有相似之处。只有我那两个弟弟,眉目之间跟了虹云妈妈。后来成人后确定的貌相也说明了这一点。他们都英俊潇洒,姐姐是女的,小鼻子小眼倒也不显多难看,而我就有些猥琐。
说到现在,大概你也知道了,在我们家当家的是虹云妈妈,张青松只能是个配角。等我们都长大后,他甚至连个配角都算不上。妈妈基本上没拿正眼瞧过他。
我认可张青松是我爸爸,也是长大成人后觉得既然貌相上没有异议,妈妈也没说过还有什么事情,就那样吧。没有爸爸肯定没有我们。再说,如果说他不是爸爸,那我妈妈成什么人了。当然当年熟悉的人们都会胡乱评说妈妈。这是不可避免的。就跟现在的影星,就跟每个单位貌美者存在,都会有各种闲话出来一样,妈妈那个时候既然做了单位女人中的骆驼,那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好多来自各个方面的闲言碎语。
说妈妈的话一多,嫉妒妈妈的人一多,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就跟着沾光了。常常有人在我和姐姐下学上学路上或者进校门的时候指指点点。
看,这就是虹云家的娃子丫头。
虹云是谁?
就是五七大队那个长得特漂亮的。
噢,是她的孩子啊,怎么一点也不像。该不是……
说着声音就低下来,我也听不清他们到底议论啥了。
这样说说倒也没啥,我最讨厌最愤怒的就是听有人讲:看,那个杂种。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朝着他或她的脸上吐唾沫,恶狠狠地吼:你才是杂种,你是杂种的爸爸妈妈,你们全家都是杂种!哪怕被他或她打了,我也不会认输。往往这些衣冠楚楚的人被我一冲一吐都会落荒而逃。他们一边走一边掏出手绢来擦被我吐到身上的口水,嘴里当然也会喋喋不休:瞧,杂种就有杂种的样子,像疯狗一样。不是杂种,为什么能那么愤怒?好像他们嚼舌头有理似的。
既而他们想到被骂成杂种的爸爸妈妈,脸上就开始发烧了。
如果我在学校因为这样的话跟别人打了架,回家妈妈是会表扬我的。
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块糖来给我:好,就这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照毛主席的话去做肯定没错。
听虹云妈妈说毛主席都叫我反击那些欺侮我的人,我就更得意了。我吧唧着嘴里的糖,高兴地到姐姐弟弟面前炫耀。两个弟弟马上扔下手里玩的弹珠,去找妈妈了。
三
在我幼小的记忆世界里,我们家真是热闹。这热闹都是冲着妈妈来的。经常来家的几个叔叔伯伯都是老乡。我们家是阳信的。他们中有青岛的,潍坊的,淄博的,菏泽的,聊城的,也有东营临沂枣庄的。这些叔叔们一拨走了,会另来一拨。来都要带些东西。有拿面粉的,有提油桶的,也有带白菜萝卜的。最好的当然是带大肉罐头的。哎,那时候的军用红烧肉罐头太香了。好几次妈妈把罐头盒扔了,我还会检出来用指头抹一下里边的油水,拿舌头舔一舔。有些叔叔常常来,有些来几次就不见了。听妈妈和叔叔伯伯们议论,说他们转业复员回家了。
有时候他们家的阿姨也来。但绝大多数都是叔叔伯伯们,聚在我们家靠阴面那个小屋子里抽烟喝酒打扑克。他们一打扑克,如果爸爸不去锅炉房值班,妈妈就喊爸爸:哎,去把炉子插上把暖瓶装满了再去睡。
爸爸说:电炉丝不是中午断了吗。烧不成开水了。
当电工的景叔叔往手里插了一张牌说:不早说,我来时给你带一根。明儿我送一根1000w的过来。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那个,你把柴禾灶点着了烧吧,不是还有劈好的柴吗。
爸爸忍着心头的不快瓮声瓮气地应一声:知道啦。
虹云妈妈吐一个烟圈,拿手里的牌一扇,烟雾四散。她笑着说:瞧,我们家那个死鬼还不满意呢。
于是屋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各种意思掺杂的笑声。爸爸听着这种笑声,往灶眼里捅一根木柴,一只脚猛劲往地板上跺一下,鼻腔深处发出一声闷响:哼!
我也不写作业。此时,看伯伯叔叔们玩乐,比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讲那些枯燥无味的课文有趣得多。妈妈是不愿意让我待在屋子里的。但她在赶了好多次没有效果之后,也就懒得管我了。再说,还有景叔叔他们几个帮我说好话:算了算了,让三石玩去吧。他又听不懂,你不让他玩他也不听话,何必跟他计较呢!是啊,我是听不懂他们玩牌的那些术语,但他们讲的其他事情我可是能够清清楚楚记得的。尤其是,妈妈不止一次说“死鬼”的事情。
从虹云妈妈几次跟“表叔”们说她的过去,我大概知道了我的家世,我的来龙去脉。
妈妈的叙述,也让我对张青松另眼相看。
不得了啊,张青松,你还有这么一手。我心想。妈妈说她是被爸爸骗到手的。什么手段能把虹云妈妈这么精明的人骗到手?我本来是不相信的。但现实摆在面前,由不得谁不相信。
我打定注意,等有了机会,一定要问问张青松,你到底是怎么把虹云妈妈骗到手的。你这好手段要传给我,我将来也会有桃花运。
哼,我将来要用我的手段,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不傻,我有比大力水手还大的力气。围在我们家那台12吋电视机前看动画片,自然是以弟弟们的喜好决定看那个台的什么内容的。好在这次是高度一致。我和他们都是一致的想法,一起把眼神定在动画片上。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李铁梅的唱词我就记住了这一句,这一句唱词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我家的表叔跟李铁梅家的好有一比,也是数不清。他们是有没有事情都登门,都来跟妈妈抽烟喝酒打牌唠嗑。经常是一地的瓜子儿皮,一屋子的烟雾,和几箱子啤酒红酒瓶。我喜欢他们喝酒,他们喝过的啤酒瓶可以变成我吃糖吃冰棍的钱。如果妈妈被分派到冰棍坊干活,我吃冰棍的钱就能省下来,攒起来可以在过年的时候买几个刺花一掛鞭炮。
妈妈的烟瘾很大,酒也能喝一点。她一喝酒声音就大,就骂张青松:狗娘养的张青松,把老娘这辈子都毁了。景叔叔跟妈妈碰过杯一饮而净,劝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吧,你不愿意,他怎么能骗到你。妈妈迷瞪着眼神看了我一下:你这个死孩子怎么还不去睡?说过好像就忘了我的存在似地,说起她自己的伤心事来。
我愿意不愿意又能怎么的?他们串通了好多人共同行骗,我哪里知道他们给我下的套路有那么深啊!
真的啊,就张青松他能想出那么深的套路?那个跟景叔叔一样来我们家最勤的屠伯伯笑眯眯地吸一口烟,有些不相信妈妈的话。
妈个蛋的老屠你笑个屁。老娘说的话还能有假?就是他叔伯弟兄几个串通了设的局。他没注意,他那个当村长的叔叔那么阴险,能没办法?哎哎呀,谁让我那时候那么傻啊!
妈妈说完话,整个房间里都安静下来。妈妈一定是沉浸到当年的情景当中去了。
以下,我就把虹云妈妈还原到当时的情景里去。
四
1965年春天,河北山东搭界靠海的一个小村庄里,芳龄17的周虹云初中毕业回到家里,跟着父母和刚回娘家的姐姐一起在地里锄草浇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白疙瘩村因为偏僻,靠近海边,这里的村民在自然灾害中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没怎么闹饥荒。不然,周虹云的学也不可能上下去。让周虹云读初中,是虹云娘跟老头子争斗胜利的结果。虹云娘解放前吃过没文化的亏,就想无论如何都得让儿女学上些文化。怎奈前边独生儿子送进学校就往处跑,跟到二年级还没学会几个字。只有小丫头周虹云,进了学堂能坐得住,学啥都有兴趣。虽然开始想着让孩子能识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但现在老师说虹云是个上学的料,周妈妈也就横下心来,支持了女儿的学习愿望。没有那些原由,老周家怎么可能让一个丫头片子读初中呢。当年能读到初中,和现在上到大专差不多。能有这样文化水平的人,回到家乡不是被选去做老师,就是去工厂当工人了。所以此时的周虹云也满怀希望,期望至少能到村办小学当名民办老师。
这篇小说取材于曾经身边的邻居。主要写了虹云妈妈被“骗”后,在不能依靠张青松爸爸的情况下,利用各种资源,经营家庭生活,把几个孩子带大,又为下一代操心付出的一些生活片断。她的经历,是特殊历史时期,特殊生活环境下的一种,彰显了一位为家庭负责、为孩子负责的母亲的形象。虽然她有很多毛病缺点,但她仍然以不屈不挠的精神,为家人的幸福做出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努力。文中的爸爸相对羸弱。但他又不甘自已在家庭生活中被忽视的地位,做出过许多失败的抗争。他们都是我们生活里的人,是值得记住的人。
再次感谢!问好!
再次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