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年】浮生掠记(散文)
一
母亲又在给外婆打电话,她洪亮的声音由客厅荡到门大开的书房,开的免提,外婆的声音也隐隐传来。母女俩似乎谈得并不愉快。
等我从书房出来,母亲已经挂了电话。一见我,母亲就叨叨开了,有忿然,有担忧,也有不知所措的无力。
原来,刚才在电话里,外婆在跟母亲抱怨马上就她和外公两个老人住在山里老家,身边没有人照顾,“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没有人管,阎王咋还不把我接去?”——这是母亲转述的外婆的原话。母亲继而忧心忡忡地跟我说:“他们又不会打电话,只知道接电话,真要是有个什么事,哪个晓得?”
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外公今年九十岁,外婆也是八十七岁。两个耄耋老人独居在闭塞的小山村,外公这几年听力和视力都变得不好,外婆时不时又喊心里疼,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不会打电话呼人帮忙,确实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难怪母亲牵肠挂肚,从知道小舅舅在县城买房子开始便坐卧不宁。
看母亲的样子又有些不忍,便安慰她说大舅舅离得不远,他要是有心,平时多给老人打打电话多到老人屋里瞧瞧就是。妹妹更是给母亲出主意,“你隔得远也没有办法,大不了就每天多给外婆他们打几次电话,发现不对劲就呼大舅舅他们,或是在你们家族群里说。”母亲多少安心了一些。
外婆的手机是多年前父亲给买的,细心的父亲还给上了他们教育系统的短号,并一直负责充话费。不识字,又老了,即便父亲和小舅舅他们教了多次,甚至把常用电话都与代号关联了,外婆依然不会打电话的操作,只会接电话。那个非智能的只具备通话功能的手机,成了外婆与母亲联系的纽带,也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据我所知,母亲每天都会在上午闲时给外婆打电话聊天,雷打不动。母亲跟我住之后,我更是发现不仅母亲如此,父亲也几乎每天都要给自己的丈母娘打电话问候,尤其是天气预报要变天的时候,父亲都会提醒外婆他们注意加减衣服注意身体。年前年后的这些日子,母亲给外婆的电话更勤了,逮着机会就拨了过去,拨过去一聊都可以聊上老半天。
关山重重。近古稀之年的父亲母亲,日常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
外婆有八个成年子女,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且是长女,七个舅舅中有三个入赘女家,大舅舅、二舅舅、五舅舅都在不同的屋场,只有小舅舅虽然分家独过,却跟外婆他们同在老屋场共屋檐。这么多年来,外婆外公得小舅舅、舅妈的照顾也最多。
年前的一天,父亲向我打听买二手房的行情和相关事宜,说是小舅舅他们在县城看上了一套二手房,无论是地段还是房子本身都不错,打算出手买下来。这是好事情。其实很早之前小舅舅就打算走出大山,到外面安家,可为了外公外婆,生是把计划烂在了肚子里。而今小舅舅已近知天命的年纪,摆在他面前的机会已经不多,而他的独生女又在县城读书马上参加高考,他做出这个抉择,至少我是打心底里赞成的。当初分家时,说好的两个老人留在家里的四弟兄共同承担赡养责任,凭什么要一个人牺牲太多呢?如若是独生子女,那又另当别论。况且,听母亲说,二舅舅的儿子在深圳打工混得还不错,二舅妈一直在那边帮忙带小孩,去年下半年干脆给二舅舅也找了份事做,二舅舅锁了门过去了,过年一家人都没回来。而新晋爷爷、奶奶不久的五舅舅、五舅妈,说是年后依然选择去沿海打工。当初没有入赘留在外公外婆身边的四个舅舅,年长的有两个都跑出去了,试问他们选择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家里老迈的父母?或许潜意识里,已经把跟父母同屋场共屋檐的小舅舅照顾父母当作了理所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姑且当作冒昧又冷血的吧。
只是,想到走路颤微微的外公、外婆,想到两个老人守着空房枯坐无言的背影,心里免不了下起一场冷雨、冻雪,一如这倒春寒的天气,湿冷得让人无望。
二
热闹是有的。何况是在春节这样一个中华民族的最大节日里。
大年三十那天,天公作美,熏人的暖阳高照,室外温度都有十七八度,这在华中的冬季是少有的。十几人的团年宴在觥筹交错中落幕,明媚的阳光,确似热情似火的美女抛出的媚眼,让那份喜悦意犹未尽,我们相约着到小区后头的江边公园走走,晒晒太阳,观观江景。
如金的阳光一扫连日的阴霾,心跟着开阔、舒畅。仰望,天空现出冬季少有的澄蓝,几只青鸟闲适地划过翅膀,更有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艳艳的蝴蝶飘忽着,招摇着,又摇摇欲坠着;视线随之往下,壮阔的长江宛若一匹巨大的黛青的缎带,微微起伏的波纹闪着粼粼的光,火红的小航标船欢欣地上下荡漾,断线的蝴蝶不甘地跌入水中,又挣扎着离开水面,抖了几抖,终是与青冷的江水贴面而舞;这边的江畔,没了往日壮观的垂钓队伍,倒是停着几辆车,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孩童一样戏着水;而远远的对岸,摩天高楼鳞次栉比,白游轮庞然大物似的静卧在护坡边的江水中,护坡上有人闲逛,有人在放风筝,更有小孩子来回奔跑;目之所及江的来处,崭新的至喜大桥如展翅的雄鹰,红色的桥柱耀眼醒目;而目之所及江的去处,江水拐了弯,缥缈中隐约可见西陵长江大桥白色的身影。
常说美景易产生诗情,大过年的,美景引发的倒是豪情,借酒催生的豪情。表弟同住一个小区,在群里呼他到江边玩,结果他说他们兄弟酒还没喝完。于是闹腾着让他们把酒提江边来。
一拍即合。一会儿工夫,姑姑和双胞胎表弟就到了江边,提着红酒和侄女儿的薯片。就着江畔公园的长凳,酒满上,薯片吃起,喝起,闹起,照片拍起。边喝边发图到群里,边撩拨江对岸的表妹、堂弟,撩得人家哦也是心痒痒的,终是禁不住诱惑,两个人打的奔了过来,还带来了一大盒姑姑现做的麻辣鸭舌,说是下酒菜。提来的酒瞬间见底,表弟回屋再提。又见底,我家先生又回屋干脆搬了六瓶红酒,顺带着提了好些卤菜下酒。
天作幕,地作席,席地而饮,岂不快哉?于我们来说,大过年的,在野外喝酒、闹腾,都实属第一次。在那一刻,所有的人没有芥蒂,没有工作、生活的压力,没有情感的困扰和长辈的催逼,有的就是酒,就是喝,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活,就是“醉卧酒场君莫笑”的豪气!
下午四点多,太阳将近西沉,阳光即将退居幕后,天地间瞬间有了凉意,便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其时,中午团年宴已经喝了不少白酒的我们,八九个人又干完了十一瓶红酒,可谓“天作之合”,兴之尽也。
跟着我们喝了点红酒的母亲更是兴致昂扬,分享给我们舅舅们发给她的视频。视频有两个,一个是冬里第一场雪,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孙子、孙女等人一起滚雪球、堆雪人,快乐地玩雪;另一个则相当搞笑,是团年饭后,一大家人在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九十岁的外公是老鹰,挥着手、踱着步,一点儿也不“凶狠”,完全颠覆了外公在我们心里不苟言笑、黑脸包公的形象。八十七岁的外婆则扮演着母鸡,张开双臂,缓缓地、笨拙地左右摇摆,身后牵着几个舅舅、舅妈,还有孙子、孙媳,最末的五舅舅胸前还挂着他几个月的孙子。在滑稽逼真的“鸡叫”配乐里,祖孙四代人玩得不亦乐乎,不由我们不感叹:山里的他们,真会玩儿!
三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初六一过,上班的上班,返城的返城,即便还没有离开家门的,也在做着各种盘算。
窗外,悉悉索索地下着雪子,立春多日,雨水将近,却是倒春寒的日子。独坐在书房里,看看书,出出神,静静回味着年节的这些日子。
恍如过眼云烟。
母亲在客厅里,又在看外公外婆“老鹰捉小鸡”和玩雪的视频,响亮的配乐在有些空旷的家里回响,尤显得声音洪大。母亲不识字,又自卑,晚上可供她的消遣并不多,无非是看电视或者跟父亲下棋。就是看电视,也不一定看得懂,多半是看看歌舞节目,或者相亲类的节目,往往看着看着就打瞌睡。母亲最喜好的就是打纸牌。过节的这些天,跟妹妹、妹夫陪两老打过不少次,也算是多少满足了她。妹妹明天就上班了,妹夫也要去外地出差,而我,也得开始做自己的事情,牌桌子肯定一时半会儿是支不起来了。
听着视频熟悉的配乐,心底里五味杂陈。我给父亲母亲买了有多种下法的棋,妹妹教会他们玩微信、发朋友圈、在蚂蚁森林种树、在蚂蚁庄园养鸡,不过都是想他们在晚年能多一点消磨时间的方式。可是,这就够了吗?面对生活之种种,我们又能如何?而母亲面对她父母的窘况,心情是不是也如我一样呢?
又想起晚饭时,妹妹催小儿快点吃饭,好早点回家早点休息,“你明儿要上学了,要起早了。”小儿一听,先还“晴空万里”的脸瞬间变得“阴云密布”,一边树袋熊一样缠挂在妹妹身上,一边嘴里念念有辞:“……大年三十熬一宿……。妈妈,我们还没熬一宿呢,怎么就要上学呢?我不想上学。”看那阵势,马上就要“落雨”了。可曾想,年节里,小儿可是欢得像脱缰的野马,天天在我们耳边背他们学的课文:“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这都还没玩够呢,咋就又到了“羊入圈”的时候呢?
不说孩子想不通,就是我们大人也想不通。
“我不想上班。”
“我也不想。”
“我也是。”
年后的群里,看到、听到最多的,都是这。
经济继续萧条。几个舅舅都在为年后上哪儿打工发愁,托先生帮忙留意着合适的岗位。
宇表弟在求推荐拍婚纱照的地方,终于要抱得娇妻归了;茵表妹新房快装修完毕,离走进婚姻的殿堂也不远了吧?“三座大山顷刻间崩了两座”,楠表妹有被逼婚吗?俊表弟媳妇前天生二胎啦,是件贴心的“小棉袄”,算是如愿以偿凑成了“好”吧。
来了,走了;分了,和了;结了,离了;坏了,好了;新生了,垂老了;热闹了,冷清了……
恍如一场场戏。
忽然有些感伤。四十不惑。人到中年,展望也好,回看也罢,人生都已不可控地过了半。上有老,下有小,夹在中间做什么都变得缩手缩脚,豪情失却,经不起一点点冲动和莽撞,时时、事事,都得三思而后行。
也许并不合时宜,毕竟元宵未过,喜庆的年节还不算真正结束,可是脑海里偏偏浮出多年前读到的一句话:“生命宛若浮尘,不管是激情、生死、报复,还是欲望、情伤、轮回,到终了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说的是,说的好!
或许,于中年人来说,年节正是感知生命、感恩生活、看清人心、看淡人生的最好时机。
好作品,欣赏学习了。感谢老师赐稿八一社团,祝老师创作快乐,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春安。
忙于他事,回复来迟,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