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无家可归 (散文)
一
小汽车迎着金秋的艳阳,一路向北,行驶在县城通往老家的公路上。开车的是大侄子,车里坐着我和小侄女。
时值国庆假期,我回来参加高中毕业四十周年同学聚会。已经在姐姐家住了两天,县城住了两天。我实在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一路上,一片片金黄的稻田,一座座茂密的山岭,一个个寂静的村庄,从眼前掠过,又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近了,近了。汽车向左,拐上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再翻过一个山坳,岔道口向右,穿过一段垄田。到了,曹垅里(前些年建设新农村时更名为刘荣新村),我魂牵梦萦的家乡。
村口的晒谷场上,空荡荡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欢快地做着低空盘旋的表演;洗衣塘边,青石板依旧,却不见洗衣人。
我的心也空落落的。妈妈不在了,没有人会站在村口,翘首等候我的归来;哥哥去了深圳带孙子,家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
我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该去往何处。
先去二爷爷家吧。侄子说。
刚刚在路上,我们碰到二婶和一个村里的奶奶上街去。她说二叔在家。
从妈妈去世到现在,已经快两年,我没见过二叔。老人家八十好几,也是看一次少一次的人。
二叔家就在晒场后面,两层的楼房,还有独立厨房屋。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只有老两口在家。
院子里,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靠西的院墙边,栽了几棵桔子树,绿油油的,果实压满枝头。桔子树前,有一个石桌,两个石凳。
我呆呆地望着石桌石凳,眼前浮起2016年暑假的一幕幕。
那天,我和先生、儿子一起去看望二叔、二婶。妈妈说,我也去。
太阳这么毒辣,您就别去啦。在家凉快些。我阻止母亲。
妈妈执意要去。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我每次回家,不管去哪里,她都要陪着,好像怕我走丢了似的。
妈妈拒绝我搀扶,自己拄着拐杖,慢慢地在前面走。我紧跟其后。看着已然弓腰驼背、瘦骨嶙峋的妈妈,我心里像大海涨潮一般,起伏难平。
那天,在石凳旁边,妈妈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张着没牙的嘴巴,乐呵呵地,跟大家一一合影。与二婶合影时,白发苍苍的老妯娌竟勾肩搭背,搂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她俩唯一的一张合影。一辈子的妯娌缘分即将走到尽头,总算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纪念。
二叔大概正在午睡。听到我们喊他,从房里走出来。从外表看,他的变化不大。不胖不瘦,腰板笔直,脸色红润,精气神不错。二叔说他年初大病了一场,差点要了老命。
我知道,年前他的大女婿检查出肺癌,不到一个月便撒手人寰。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还好,他挺过来了。
告别二叔,离开他家院子时,我一次次回首。目光落在石桌石凳上,似乎被吸铁石吸住,久久收不回来。
二
你带家里的钥匙没?我问侄女。
我没有,在大姑姑家。
那我们就在外面看看吧。侄子说。
经过曾经的老屋基,只见残垣断壁,乱石成堆,野草疯长。我心里划过一阵疼痛。侄子是在这个老屋出生长大的,我也在这屋里度过了少年时代。大哥大嫂去世之后,房子无人看管,逐渐被岁月的风雨侵蚀,以致衰败如此。大嫂去世已十七年了,这里早已不是侄子的家。妈妈在世,我和侄子,都把妈妈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如今,妈妈过世了,我和侄子的家,在哪里呢?
走上一个斜坡,经过一小片竹林,便是小哥哥的家。母亲晚年一直跟小哥哥住一起。徽式老屋和两层的楼房挨在一起,是我熟悉的家的模样。
老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房子。小哥哥盖楼房时,老屋只拆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一半是厅堂,摆放着吃饭的桌椅,稥案上供奉着父亲、母亲和小嫂子的灵位。另一半有两间房,一间用作厨房,一间用来堆放杂物。
老屋的大门是木制的,斑驳陆离的门板上,布满粗粝的木纹,刻下了深深的岁月痕迹。
大门上挂了一把铁锁。它不大,摸上去冷冰冰的,坚硬无比,无情地将我这个远方归来的游子拒之门外。
我紧紧地盯着它,足足有二三分钟。恨不能施展魔法,让它在我面前吱呀一声开启。
我终究是不懂魔法,一道木门便成了天堑,活生生地将我与家分开。家在里面,我在外面。我只能透过一丝门缝,隐约看见凹凸不平的地面,黝黑的桌椅、稥案,还有三个牌位。我多想,多想走上前去,给父亲、母亲、小嫂子各敬一炷香,告诉他们,我回家了。
可是,我进不了家门,家里没有人在等我。
楼房的大门,是铝合金做的,又高又大。站在它面前,我是那么矮小,那么无助。任凭我怎么敲,怎么推,它都纹丝不动。门从里面拴住,没有一丝缝隙。
我只好来到窗前。窗台上落满尘埃,蜘蛛网爬满窗棂。我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玻璃是磨砂的,什么也看不见。可我分明又什么都看见了。我闭上眼睛,也能看清里面的一切。
这是妈妈生前睡的房间。我回家来大多数时候,跟妈妈同住。房间里的绷子床,是我结婚时的旧床。当年我调来广州的时候,把它搬回家,成了妈妈的卧榻。哪怕它后来变得有些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妈妈也没舍得换掉。2016年12月18日,妈妈就是在这张床上,从容地告别了人世。
靠房门的左边有一张木沙发,褐色的,两边的扶手被磨得光滑锃亮。每天吃过晚饭,妈妈总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直到深夜才上床睡觉。有时候中途醒了,起来小解后,她会坐在沙发上,等待天亮。
妈妈去世的前两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将一床小毛毯盖住双腿,双脚放在熏桶上取暖。结果,被火烫伤……而那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席梦思床上,睡得正酣。
姑姑,快来摘桔子呀!侄女兴奋地喊着,把我从迷迷瞪瞪中拉了回来。我用手背偷偷地揩了一下眼睛,看见侄子和侄女正在老屋前面的桔子树旁边吃桔子。我不无好奇地走过去。
酸不酸?
还好,不太酸,你尝尝。说话的同时,侄子递给我一只很大的桔子。我剥开来,拈一瓣入口,果真味道不错。我推推眼镜,凑近桔子树,发现树上还有不少桔子。
我颇感意外。这么好的桔子,家里没人住,也没围墙,怎么就没有小孩子摘去吃呢?我们小时候可是上天入地找东西吃哟。那些男孩子,总是偷人家的桃子梨子甘蔗吃呢……
我又在回忆往事。侄女说,现在的农村,大一点的孩子都去城里读书了,家里只有老人和儿童。再说,现在村里几乎家家都栽了桔子树呢。
哎,真的是时代不同了!如果我们没来采摘,这些桔子不是跟山上的野果一样,自生自灭?
回一趟家,摘了一大堆桔子,也算是不虚此行。侄子调侃道。
我扯了扯嘴角,口中满是苦涩的滋味。
三
去妈妈的墓地,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我曾在妈妈的坟前许过愿,每次回家一定去看她。可没想到,这次去看她,差一点让我付出惨重的代价。
距上一次去看妈妈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我已经找不到那条通向墓地的小路了。到处是疯长的茅草,它们挨挨挤挤,伸出锋利的叶片,像是挥舞着一把把长刀。你一个不小心,它就划破你的皮肉。荆棘和灌木也不甘落后,不仅可着劲向高处生长,还霸道地向四周蔓延,浓密得让人难以挤进去。
面对着这片密密实实的山林,我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
侄子说,你们跟我走。奶奶的坟附近,有一片开垦不久的山地,种了杉树。姑姑你穿着凉鞋,慢点啊。
终于走进那片种着杉树苗的山地,母亲的坟墓就在下边。我加快了脚步,想从边沿穿插过去。
“吧嗒”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妈呀!我大叫。
怎么了?侄女着急地冲过来。
侄子回转头,脸色大变。踩到捕兽夹了吧?
我惊魂未定,蹲下来查看被夹住的左脚。万幸!万幸!只是夹住了鞋,没有夹到肉。要是再往前一点,或者往后一点,夹住了裸露的脚——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我有点懵圈了,也没想那么多。事后,越想越害怕。如果夹到了脚指头,疼个半死不说,还不知道脚指头会不会坏死,更别说去参加同学聚会,当主持人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妈妈的在天之灵保佑,免除了我一场皮肉之灾。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阵缥缈的佛音袅袅而来,似清风,吹进我的耳鼓。
我先是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是妈妈坟头上的太阳能单放机在唱。有它日日夜夜陪伴着妈妈,我欣慰多了。
妈妈的坟茔,被各种灌木所包围。不到近前,根本就发现不了。坟上,野花野草及各色植物生长得蓬蓬勃勃。其中有一种植物,红彤彤的,像一堆燃烧的火焰。我认识它,但叫不出学名。小时候上山采猪草,没少掐掉它粉嫩的苗。如今再也没人采猪草了,它才得以自然生长,享有自己火红的秋天。
我们三个好不容易挤到妈妈的坟头,各自找到落脚点。可是,带去的香纸却不能烧。风高物燥,极易引起山火,更何况,根本就没有地方烧。
前一年,我是跟姐姐哥哥一起去的。周围尚有一大片空地。我将自己满腔的思念,化作一张张纸钱,漫天飞舞,送给天堂里的妈妈。想不到不满一年时间,变化竟然这么大。
侄女告诉我,清明的时候她还跟她爸一起来过。她爸随身带了一把柴刀,一路斫过去。坟头上还添了新土。后来,他爸去了城里,就没人管这些。
我蜷缩在妈妈坟前,泣不成声。
我向妈妈道歉。一年到头,我只能来看她一次,给她送一次纸钱。而这次,却无法送到她的手中。
我埋怨妈妈。我千里迢迢回来,她却不在家里等我。我是一个没妈的孩子,像一根草芥,再也无人疼爱。
最后,我问妈妈。若干年后,家里无人居住,村庄日渐老去;她的坟地,没人打理,被森林覆盖。到那时,我若回来,哪里还有我的家?我又去哪里找寻她的影踪?
这篇文章写得很辛苦,几乎是蘸着泪水写完的。

无家可归,走到最后,我们都会成为这样的人。
姐姐的这篇散文很有感染力,抱抱姐姐,期待这个春天约会建德。
都在人世间流浪。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亡,家实际上就消失了。
这就是生活的轨迹,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
情感真挚,感染人。

这是我个人的经历,也是很多人的感受。
所以文章得到很多人共鸣。对于写作者来说,这就足够了。
人生就是如此,“我“,侄子、侄女包括远去深圳哥哥要帮忙照顾的小孙子……一代一代人,不停地追赶。生老病死,周而复始。
整篇文章不悲自哀。作者表面上陈述地很平静,没有过多明显的悲伤字眼,字里行间,却时时处处透露出失去母亲后的悲伤、悲痛。也不禁使读者,潸然。一篇感人至深的好文,倾情拜读。
问好春光姐,祝福天堂的老母亲。

文章所写的内容,离小风还很远很远,
但小风是个成熟的孩子,能够理解我的这种感受。
祝福小风一切安顺!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