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下雨天那些事(散文)
农人们连续背了几十天太阳之后,最渴盼的莫过于下几天连阴雨了!大旱三年还有厌雨之人,那是他没有持久地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站着说话腰不疼。
进入秋天,关山里有的是雨,一旦凉风渐起,黑云低垂,烟雾笼罩,一场十天半个月的阴雨就开始了。关山的秋雨时急时缓,一会大雨倾盆,一阵淅淅沥沥,多时候是我们称作“烟雾尿尿”的那种牛毛细雨。记忆里秋雨连绵最长的日子超过了一个月,正逢冬小麦播种的时候,牛陷在地里不能犁地,最后只好把麦籽撒在地里,赶一群羊进地踩踏一番,出乎意料地是第二年的小麦竟然丰收了。
下雨天,有人欢喜有人愁。
最愁肠的是每家做饭的。山里人家做饭取暖都靠烧木柴,虽然大多家庭在冬季都要积攒一个柴禾垛子,以备农忙时生活所需,但是雨天持续的日子长了,柴都被泡透了,水淋淋的,每顿饭前的生火成了家家的愁肠事。还有那些人丁单薄,没有积攒下柴禾的人家,就更苦肠了,虽然到林子里砍根木头也就二三十分钟,但是湿漉漉的木柴烧起来困难不说,一趟林子里回来人就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般。不管咋样,饭是要吃的,少一顿都不行。为了一家人的吃饭,女人们想出了各种和雨天较量的法子:饭熟了之后,赶紧把没有燃烧尽的火子铲到炕洞里烧炕,再趁灶膛里的温度还高,把湿柴熏上;也有把一些木质疏松的柴棒劈成篾片熏干,以便每顿做饭时引火。湿柴烟多不起焰,需要人趴在灶膛口不住地吹风,嘴里吹出去的风挨上火苗的不多,溜走的不少,母亲一顿饭做熟,经常累得气短脸红,疲惫不堪。后来我找了半截粗竹子,把里面的节捅开,给母亲做了一根吹火筒,省力聚气,吹起火来省力气效果好。
雨天到林子里砍柴,首选就是青杠树了。青杠树大多笔直,木质硬,耐燃,也容易劈开,青杠木属于成材林,是禁伐林木。阴雨天林场的护林员是不进山的,困住了的山里人偶尔砍伐几棵以解燃眉之急,对于广袤的关山林海并无多少影响。趁雨稍住的空隙,男人风急火燎地进林子砍柴,扛回来之后顾不得换掉湿透的衣服,忙着劈柴存放,妥帖之后,才脱下湿衣裳,拧干水晾开,自己就赤条条地钻进被窝——在那异常困窘的年代,老百姓很少有宽裕的衣裳,有相当一部分人过着“棉花取了穿布衫,荞麦推了吃四遍”日子。在我少小的时候,一家兄弟姊妹多的,较小的一连好几年都穿不上新衣服,一件衣服大的先穿,再依次轮流,直到布褪色质朽化,还要抹成褙子做鞋穿。
好多次老家的亲戚看着母亲能把湿淋淋的木柴生着火,惊骇不已,说就是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没本事把湿柴点着。其实他们是没有被逼到那个地步,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瞎说的。
雨天比做饭还愁肠的是放牛。包产到户之后,虽然一家只有两三头牛,甚至一两头,但是都想着把自家的牛追肥。因为生产队里的“三快牛”(跑开了比马快,吃开了比鸡快,脊梁骨比刀快)太羸弱了,简直弱不禁风,不精心饲养怎么能耕种二三十亩土地呢?刚包产到户后,村子里也曾经合伙轮流放过牛,按照一家牲口的头数轮流放牧,可持续了不长时间,有人就怨声载道,说是某某放牛的时候把牛赶到秃梁上磨时间,一天回来牛肚子像板夹哈的一样,这么个放下去还不把牛皮剥了!合伙放牧很快解体,各人自扫门前雪,自家放自家的,哪怕只有一头牛也是自己放。人有私心,牛却恋群,固定放牧的就是那么几处地方,不管是谁家的牲口,赶出去就结伙成对不由人约束了。如此一来,放牛的队伍就很庞大,成员也很复杂,男女老少都有。
雨天放牛最好的去处就是远离村子八里多路的四台。四台在大马滩的西边,翻过山梁就到了庄浪的地界。四台是最高的一台,下面分别有一二三台,虽然早已荒芜,杂草丛生,但是人活动过的痕迹明显。据说这里在唐宋时期是佛教寺院,僧侣信徒大约千余人之多,寺院早已荡然不存,唯有几棵林槿树(这种果树在关山林区很鲜见)和残存的断砖碎瓦,昭示着传说的真实性。有几块很长的条石是挖野药的人在四台挖出来的,放牛娃们就把四五块条石挪到一棵高大的红桦树下摆好,以便雨天放牛的时候在树下避雨谝传。那棵红桦树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树冠硕圆,据说是早年寺庙里悬挂大钟的。那种条石是寺庙里常见的,有明显的斧凿痕迹,放牛娃头丑丑说女人不敢坐,坐了尻子就烂了。碎女子不相信,偏偏坐了,结果到林子里小便的时候,被竹茬子戳烂了尻子,从那以后,放牛的女人果真不敢坐条石了,围拢烤火的时候自觉搬一块石头坐。四台的地势是个盆地,牛跑不远,吃饱了竹叶就聚集在一起,找寻方便,更让人高兴的是每天把牛赶到四台,大家忙着找柴生火,绑吊锅,埋洋芋,煨茶罐……一切就绪之后,丑丑和蔫老张王谝山就轮流胡吹乱谝,熬茶的熬茶,烧水的烧水,烤洋芋的烤洋芋,自得其乐,大家同乐。树外烟雨迷蒙,树下笑语喧哗,也是雨天放牛的一大乐趣。每隔一阵时间,轮流出去看看牛,大概清点一下头数,若有谁家的牛跑远了,就须得自己去驱赶。我是放牛娃里面最小的,也是唯一的高中生,所以大家很关照我,烤的洋芋,黄面粑子,黑面饼子,甚至丑丑那涩苦的罐罐茶我都享受过。
收牛回家的时候,就是最熬煎的时候。烤了大半天火,身上热乎乎的,为了找寻牛只得硬着头皮进林子,等把牛撵到一起,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不仅仅是浑身湿透了,还彻底地濯洗了一遍,吆着牛回到家,泥水没过膝盖,秋风掠过,上下牙齿“咯咯”响,身子似乎就是一片落叶,在秋风里哆嗦着,好容易挪进家门,胡乱扒下湿衣裳,赤条条钻进被窝,老半天身上才渐渐有了热气。
三年的放牛经历,馈赠给我一个关节炎伴随终生。
虽然有柴湿做饭生火难的愁肠,有雨天放牛洗澡的惧怕,但是雨天对于常年劳作的农人来说,毕竟是放松休憩的机会,除了忍受雨天痛苦的人之外,大部分农人的雨天还是很惬意的——不仅是滚烫的石板炕上的酣睡,更有许多消遣的方式。老爷们会按照各自的喜好三五聚集,或是猜拳喝酒,高声大嗓;或是熬罐罐茶胡吹神聊,三皇五帝七大姑八大姨,率性而为;还有几个半大老汉既不喝酒也不谝传,五六颗脑袋围成一个圆,几双眼睛瞅着棋盘上的车马相,一阵鸦雀无声,忽然间七嘴八舌不可开交,执子双方成了摆设,围观者倒成了主角;女人们一堆,姑娘们一堆,手里忙着针线,嘴里说着一阵荤一阵素的闲话,或者声音压得低低的,诉说着给娘老子都不愿说的悄悄话。最放纵本性的还是娃娃们了,或是修水渠闸水,或是玩泥巴甩泥炮,兴高采烈,不知饥饿……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我的山村虽在,早已没有了人烟,自然也没有了牛驴鸡犬,后人们再也不会忍受雨天的煎熬,当然也享受不到雨天别样的快乐了。
一个雨天,我伫立在城里楼房的窗前,眺望着看不见的故乡,回味着曾经雨天的美好,心里竟然滋生出一缕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