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三月已经半个月了，老天一直板着面孔，成天淫雨霏霏，阴风阵阵，寒气逼人。
　　 夜晚，毛毛细雨不停，天地罩在茫茫迷离雨雾里。城里鳞次栉比高低起伏的座座楼房，画满醒目交通提示的一溜溜街面，街道旁棵棵高大的树木、路灯和闪烁的交通信号都笼罩在湿漉漉里，甚至连吹着的风也是湿漉漉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也显得比往日渺小喑淡了许多，一副可怜兮兮弱不经风的样子。
　　 大街上也早就没有什么行人了。
　　 码头上，最后一班客轮已经靠岸。在此起彼伏沉闷的汽笛声里，最后一批旅客熙熙攘攘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行色匆匆无言无语地从拐角的电讯大楼后突兀走出来，一下子拥进码头大街上“如归”旅馆，争先恐后奔向服务前台。在前台服务人员礼貌地道歉声里又失望地搖摇头，再拎着行李匆匆撞进雨雾中急急离去。
　　 “如归”旅馆前厅经理兼门卫洪兵，站在旅馆玻璃大门后，望着大街上远去旅客的背影发呆。他宽宽的额头顶在冰冷的玻璃上有节奏的轻轻地撞击着，脑海里却像过走马灯似地映现着再过两天自己将要参加笔试的《星级酒店突发事件处理与案例》的重点内容。他对自己掌握的知识点很满意。心里盘算着，如果这门功课考试过关后，再自学修完最后两门课程，明年就可以拿到大学酒店管理专业的本科文凭了。想到这，不禁心花怒放。
　　 洪兵幻想着在明年金风送爽枫叶红遍的季节，在大学那庄严神圣的殿堂上，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在人们赞赏的目光里，自己穿着学士袍跑上主席台跑到老校长身前，向老校长庄严地行了一个鞠躬礼。老校长笑容滿面和蔼可亲徐徐伸出右手，把洪兵头上的学士帽上的帽穗，庄重地从右边拨到左边，又十分庄重地向洪兵颁发了大红的高等教育毕业证书。洪兵接过毕业证书高举过头顶，向欢呼的人们致意。风徐徐扬起学士帽上的流苏，扫过洪兵兴奋的脸庞，就像灿烂的时光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洪兵很高兴，扬起右手比了个“V”手势，嘴里轻轻喊道：欧也。十分悠闲的小声地吹起了口哨，于是《快乐的邮递马车》优美的旋律便从他红润的嘴唇里飘岀：梭梭米多来多西拉，华华西拉梭……动人的旋律在前台大厅里流淌，特别悦耳。
　　 码头上再传来一声长长的低沉而响亮的汽笛，听声音是隔壁三号货运码头的一艘货轮将起锚离港了。
　　 洪兵回头看看身后前厅墙上那一排世界时钟，北京时间快到十一点了，旅馆该打烊了。今晚，他特别盼望早点打烊，好早一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去。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到自己那不到十平方米的蜗居，心里又油然荡漾起一股幸福的暖流。
　　 今天上午，他上高中时的同学阿敏又来到“如归”旅馆。
　　 阿敏一进门就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说，她很快要去另一个城市实习了。她特别补充说，实际自己内心上根本不愿意去那里实习的，但父亲找了他的战友在那个城市里跟她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实习单位，一个很称心的岗位。听父亲话里意思，不容选择，而且有可能毕业后她就在那里上班了。她抗拒不了父亲的有意安排，只好先去了再说。她说话语气故做轻松，眼圈却红红的。
　　 他颇感意外，马上又清楚地意识到，漂亮的阿敏已经是大四的学生，再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她父亲如此地安排……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阿敏说，临走了，顺道来看看老同学。
　　 阿敏也带来一个很精美的包裹，那是一床质量很好的新棉被。在洪兵不解的目光里，阿敏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说：“是前次，来找老同学借书时，无意之中发现老同学的被子很单薄。于是，就感到自己常常不请自来地找老同学借书，平添了许多麻烦。所以，今天顺道就随便拿了一床被子过来，聊表感激之情。”
　　 洪兵顿时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惑。
　　 “但是，就不知道我这个老同学接不接受我这份心意？”阿敏继续说。她看着老同学的目光咄咄逼人，还有些许挑衅，语气中也含有几分不容置否。
　　 洪兵满面通红，十分尴尬，竟手脚无措。
　　 阿敏不顾洪兵推辞，执意为老同学亲自仔细铺好新被子。并开玩笑地对洪兵说：“今晚你一定会睡得很香，因为这是我为你铺好的床呀！”阿敏脸蛋红喷喷的，一副娇羞可人的模样儿。让呆若木鸡似的站立一旁的洪兵好一阵心疼。
　　 接下来，阿敏又邀约带挟持地要老同学和自己一起把换下的床单、被单拿到洗衣房去洗涤。在水龙头哗哗的流水里，阿敏和老同学有说有笑地一起洗净床单、被单，又双双亲密配合晾好了。两人彼此对望着，都感到共同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是多么的快乐和幸福。
　　 午后，天空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旅馆门前的几株桃树花儿上挂着晶亮的雨滴。
　　 阿敏该回去了。她留恋不舍地姗姗离去。
　　 望着撑着雨伞渐行渐远而去的阿敏美丽的背影，洪兵心里怅然若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思中。然而，终久他还是失望地摇摇头，苦笑了，在心里骂自己道：“我充其量就是地上一只癞蛤蟆，还妄想吃空中飞翔的天鹅肉？”
　　 不过，洪兵猜想今晚自己将实实在在地睡在阿敏亲手为自己铺好的床上，躺进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时，将是一种什么感觉。是温馨，是幸福，是陶醉，他都无法想象确定。实际上，他心里想象得最大胆的是，棉被里一定有阿敏温馨的呼吸气息与脉脉的体香。想到这里，他欣喜至极，不禁再次被今天这突然而来的幸福陶醉了。他抑制不住激动，再高声呼叫了一声：“欧也。”
　　
　　 二
　　 忽然，一辆的士驶来，停在旅馆门口。年轻的司机跳下车，拉开后车门，为后排的乘客撑起伞，小心翼翼地牵扶着乘客下了车，向大门走来。
　　 洪兵心里道，又来了要住宿的客人。他推开玻璃大门，小跑步向前主动热情地招呼，向客人问好并深深鞠躬。
　　 来的三人中，还有两位老人。他们对洪兵的热情，有人只是点点头，算是回敬了，小心地上了台阶进了大门。
　　 洪兵心里不是很畅快地跟进旅馆，刚想张嘴说对不起，已经客满了。但看到司机护送的客人，他一下收住了话头。
　　 来的客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妻。男的身材瘦小，满头银发，脸膛在灯光映照下显得很黑，衣服右肩上一大遍湿痕，裤子上溅了不少泥水，裤脚卷得高高的，鞋子淌着水，显得有些邋遢和狼狈。洪兵见了，不禁皱了皱眉头。
　　 老人走进旅馆就一直打喷嚏，也咳嗽不停，嗓子起痰了，急忙四处寻找痰盂。在司机引导下，几步走到痰盂前躬下腰，手遮掩着嘴挺斯文地吐着口痰。末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方贴得整整齐齐的雪白手巾，轻轻擦擦嘴角。然后就挺起身板走过来，向注视着自己的其他几人微微点头致意，径直走向瘫坐在沙发上，不停用手揉着腰的老伴。见丈夫走来，老人的老伴忙迎起身，双手递上一只精致的口杯，示意老人嗽漱口。
　　 洪兵立在门后，注视着老人的衣着和行为，感到有些纳闷：“这俩老是什么人，虽可怜兮兮却又不失教养。”
　　 司机走到前台。前台年轻的女服务员缓缓摇头十分歉意地说：“请原谅，因为这几天举办旅游商贸节，旅馆早已经客满了。”
　　 司机失望地自言自语：“哎，已经跑了好几家了。这一带的旅馆、宾馆、酒店几乎都快找完了，就是找不到一间可容二老住宿的客房。”他回头有些绝望地看着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已经明白了，眼里透出失望和无奈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老人说：“哎，又走吧。今晚，我不相信就找不到一间可住宿的地方。”俩人相互扶着站起来。
　　 洪兵看着已经很疲惫的两位老人，心里升起恻隐。他犹豫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本想张嘴对二位老人说，却又咽了下去。脸悄悄地红了，眼角怯怯地扫视了一眼前台后面。
　　 司机跑过去，扶着俩老人说：“再找找吧。实在不行，就，就去我……”不知什么原因，他没再“我”下去，好像有难言之隐。
　　 司机扶着年迈的夫妻俩向门外走去。门外，雨更大了，风也更大了。
　　 洪兵和前台服务员也礼貌地送着他们，并再三表示对不起。
　　 老人先到门前，手把在门把上，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地用力扭动门把，坚定地拉开大门。风雨随之也猛烈地灌进来，让人们无不紧缩身子。
　　 顿时，老人身后的老伴倒抽了一口冷气，马上又侧身低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老人扭头看着老伴，眼光里透着爱怜与无奈。小声问道：“能再坚持坚持一会儿吗？”他心里很是自责和难受，着实担心妻子今晚这样折腾下去会卧床不起。略停顿了一会，老人伸出右手，握着老伴有些冰冷的左手，迈步走出大门，说道：“我们走吧，让他们早点休息。他们也累了一天了，也不容易。”
　　 洪兵听着老人的话，心里着实一阵激动：“多好的老人啊，自己无处安身，却还惦记着他人的休息。”
　　 “请等等!”忽然，老夫妻身后传来洪兵清脆的声音。
　　 老人回头莫名地看着洪兵。洪兵英俊刚毅的脸上满是庄重的神色，一双清沏明亮的眼睛望着老人，侧身热情邀请道：“两位老人家，请你们跟我来!”
　　 洪兵把老俩人引到前台后侧一个房间前，推开门，一股暖暖的热流顿时扑面而来。屋里很亮堂，简陋却很整洁，特别是床上那厚厚的被子十分抢眼，透出一股浓浓的温馨。
　　 洪兵真诚地对两位老人说：“如果二老不嫌弃的话，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也许，这里不是最好的，但至少你们今晚不用再奔波了。”
　　 两位老人相互对望了一下，十分感激，连连点头说：“好！好！”双手微微颤抖，高兴的神色溢于言表。
　　 老人刚欲迈步进屋，突然又弯腰脱湿漉漉的皮鞋，说：“别把屋子弄脏了，跟服务人员增添麻烦。”
　　 洪兵心里肃然起敬，忙蹲下身制止老人脱鞋，劝阻说：“不会弄脏，不会弄脏的！请进吧！”
　　 老人喜孜孜地走进屋子，四望着这间斗室，墙上还贴有“自强模范”“优秀志愿者”“时代新青年”等奖牌和奖状。老人逐一注视了好一会儿。忽然，他的眼光落在了桌上的一本书上，走近认真看了一下书名《星级酒店突发事件处理与案例》，再看看另外几本书。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老人扭头看着洪兵，也没有说一句话，但眼睛里透射出赞许的目光。
　　 前台服务员悄悄拉拉洪兵的衣角，示意她有话要单独告诉他。洪兵没理睬，在老人连连的歉意声里，热情地为老人端上热腾腾的洗脸、洗脚水。
　　 两位老人休息了。
　　 洪兵悄悄拿出老人的衣裤和鞋子，用湿毛巾擦干净，再用电吹风仔细吹着。前台服务员又悄悄走过来，低声提醒说：“你这样私自留客在店里住，违背了店规，你要清楚后果哟。要是让老板知道了，会……”
　　 “我知道，老板晓得了会炒我鱿鱼。”洪兵抢过话头说，“我不可能看着两位老人家风里来雨里去再受折磨，我也不可能对老人冷漠而无动于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应该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我也管不了什么店规，炒就炒吧，充其量再換一个地方打工。一个人，做人要有良心！我问你，是店规重要，还是一个人的良知更重要？”
　　 前台服务员没有再言语，也主动伸手帮助洪兵吹干老人衣裤，再认真熨好放回去。
　　 第二天，天放晴了，阳光灿烂，空气清新，鸟儿在葱茏春意里欢唱。
　　 老人和老伴走出房间，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说话声音也十分洪亮。在清晨的阳光里，才看清楚老人个子原来很高大，身板硬朗，气宇轩昂，浑身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气场。
　　 洪兵很高兴地迎上前打招呼，询问俩老人休息得好不好。老人久久地握住洪兵的手说：“很满意！很满意！这感觉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真正是如归啊。”老人的老伴也一个劲点头表示有同样的感受，还特别补充说：“那床被子不错，盖在身上特别的暖和、特别的舒服。”
　　 洪兵听了，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心里涌起巨大的波澜。
　　 当老人表示要去结账时，陪在他们身边的洪兵笑着制止说：“不用了。因为，你们住的是店里分给我平时住的房间。”
　　 老人吃惊地看着洪兵，问：“啊！你的房间？”突然明白了似地说：“哦！我竟忘了你那些荣誉称号，那些大学专业课本！哎，人老了，记忆也差了。”老人昂头拍着自己的额头。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再问：“那昨晚，你住在……”
　　 洪兵很轻松地说：“我值班啦。”原来，他在前厅沙发上踡着身子过了一个通宵。
　　 此时，老人什么都明白了。他伸出双手使劲握着洪兵的手，望着洪兵通红的双眼，十分感动地说：“孩子啊，你是我至今见到过的最好的旅店经营人。你，会得到报答的。”
　　 说完，老人从行李箱里摸出一个记事本，让洪兵在其中一页写下自己的名字，留做纪念。老人端详着洪兵的字迹，竖起拇指称赞道：“嗯，不错，不错。有一定功底！”
　　 洪兵不好意思地笑了，谦虚地说：“老人家过奖了，其实我写的字还差得太远太远。”
　　 老人和老伴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洪兵热情地送老人出门，招呼来一辆的士，嘱咐司机说：“千万开慢一点，开稳一点。”恭送老夫妻俩离去，热情挥手道：“祝你们旅途愉快！欢迎你们再来！”
　　 老人就这样走了。
　　 老人走后，洪兵不仅没有被炒鱿鱼，反而做了旅馆的副总。他成天更忙了，很快也忘了老人来店住宿这件事。
　　
　　 三
　　 第二年金秋时节，大地硕果累累，一派丰收景象。洪兵也顺利获得了大学文凭。
　　 不久后的一天，洪兵意外地收到一封快递，里面有三件东西。一件是一张大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宾馆式大楼，门前车水马龙，也可以看见城市和街道名称。还有一件是一页信纸：“小伙子，欢迎你来总理‘良知’大酒店！”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洪兵十分诧异，这是什么意思？无意间，快递件中又掉下一页纸。拾起一看，是自己流畅的亲笔签名。他猛然想起，这是去年那住宿老人要求自己写下的签名。突然，洪兵感到有种幸福可能已经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原来，那个深夜里，他接待的老夫妻是一位富翁和他的妻子。老人特地为洪兵买下了这座大酒店，并委任他为总经理。老人深信洪兵会经营管理好这家大酒店的。
　　 洪兵喜出望外地看看快递，看看图片上的大楼，看看自己的签名，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便把手指伸进嘴里使劲一咬。结果痛得他双脚直跳，他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喜孜孜久久地看着照片。忽然，他反应过来，这座大酒店所在的城市竟是阿敏实习的那个城市。“啊！”他惊喜地欢呼叫道，恨不得倒在地上连打几个滚。
　　 一周后，洪兵就赶去了那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