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悠悠邙山情(散文)
表弟急促而焦虑的电话,让我从三百公里外一刻未停地来到A市。
表弟家一如往常的平静,并没有出现一路上令我设想的糟糕场面。表弟有些尴尬地说:“我妈如果像今天这样,我就不着急叫你过来了。”
姑姑十七岁嫁到邙山,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膝下有三个女儿和表弟一个男孩子。姑父去世后,自己依然一个人住在邙山脚下,八十五岁那一年,表弟硬把她接到A市与他一起生活。三个姑娘虽然很孝顺,但是出门后都有了自己的一大家子,老人身边尤其是夜里不能没有人照顾。姑姑九十有二了,身体一直很好,半年前一次意外跌倒,造成胯骨骨折,从此床就成了姑姑赖以生活的天地。
“山子,山子。”听到我的声音,姑姑在卧室呼喊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家乡泥土味,软软的,却依旧如平时的明朗。
姑姑静静地躺在床上,瘦弱干扁的身子上,覆盖着一床印着大红花的被子,只露出一张黑黝黝、渔网状的面孔和散乱的白发。看到我进来,姑姑的胳膊蠕动着、挣扎着,从被子侧面伸出来,我立即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当我抚摸到她那皮包着骨的手时,心里一阵酸楚,瞬间,我想到了寒风中树叶尽落,精彩尽失的枯枝残藤。似乎看到一位风姿绰约、美丽的春姑娘以自己的身体妆扮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后,步履瞒珊,孤独走进风雪沧桑的冬日,在日渐西坠的暮阳中,慢慢隐入漆黑恐怖的夜幕。
“山子,记着到时候把姑送回邙山,你姑父还在邙山等着我呐。可不敢让泉成把姑这把老骨头扔到这里,记着。”
“说啥呢!没事的姑,哪不舒服?咱有病治病,别胡思乱想。”我紧挨着姑姑坐着,极力宽慰着她,心里十分明白“到时候”的含义。面对这支燃烧将尽的蜡烛,我的话连我自己都无法从中得到宽慰。
这时的姑姑两眼炯炯有神,思维清晰,“邙山是个好地方啊,我离不开那里。”姑姑娓娓地说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屋顶,“你们的心思我都明镜似的。人死如灯灭,可是人有生就有死的那一天,人生七十古来稀,姑已经活了九十多岁,够了,俺该去寻你姑父团聚了。”
姑姑年轻时长得漂亮,出落得犹如一朵水灵灵的芙蓉。十七岁那一年,爷爷便把她许给了邙山脚下的一户大户人家,就是现在的姑父家。
姑姑与我们家有着特殊的情感。奶奶早逝,爷爷一个大老爷们辛苦地拉扯着四个男孩子和姑姑,没有再娶,爷爷不愿意因为后妈而让他的五个孩子受一点的委屈。
那一年,家乡大旱,蝗虫肆虐,极目望去地里颗粒无收。旱魃为虐,如惔如焚,饿殍载道,天嚎民啼。
几张小嘴嗷嗷待哺,饿得整日哭闹不停,为了活命,无奈之下,爷爷要把他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送人。已经嫁到邙山的姑姑闻声,疯似地跑回没有娘亲的娘家,从抱养人的手里将父亲抢了过来,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泪水长流。姑姑双膝跪地,苦苦央求着爷爷将父亲留下。最终,姑姑将幼小的父亲带到了邙山,从此父亲便与她的姐姐一起生活。长姐似母,长兄如父。在父亲心里,比他大十多岁的姐姐,就是他恩重如山的母亲。
七十年后,进入暮年的父亲由于脑血栓病的折磨,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甚至连自己的儿女都已不认识了。而此时的父亲却依然惦记着他心中的“母亲”,唯独没有忘记那份沉甸甸的情。春风催开了枝头的嫩芽,用它那淡雅、温馨的色彩妆扮着充满诗意的生活。春暖花开季节,父亲突然提出要去邙山看他的姐姐。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邙山脚下,两位老人喜极而泣,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不可思议的是,父亲竟然可以独自地坐在床边,与姑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思维清晰地回忆起幼时在邙山生活的点点滴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恨别离苦,凝眸处泪珠肆飞溅;一种凄凉,伤感时黄河涛声远。
邙山一抹情丝,长成一树的希冀。红尘渺渺,岁月烟火掩埋了多少惆怅,记忆悠悠,唯一不变的情衷,在花开花落锦帐里走过一年又一年的春色。邙山的一草一木,似一缕缕风月撩起醉人的帷幔,留下馨人肺腑的温暖馨香。
邙山脚下亲情相聚是温馨的,也是短暂的。邙山脚下那绿树成荫的古村落里,姐弟一别竟成千古。半年后,父亲安然驾鹤仙去,此情悠悠,在这个世上没有留下最后的遗憾。
“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邙山北依黄河而耸立,作为秦岭山脉的余脉,虽没有黄山的俊秀,衡山的巍峨,泰山的雄伟,却也极有特色。邙山地势起伏平缓,高敞而空旷,岭坡连绵,沟壑纵横。当春风拂过,邙山遍山野花竞放,松柏碧草芬芳,清泉流溪潺潺。邙山被当地人亲切的称为北邙。相传远古时,昆仑山的两个小道士按道长的要求,用一口大锅煮着从东海抓来的一条黄蟒蛇,由于小道士玩忽职守,致使黄蟒蛇喝干了锅里的水而向东海逃脱。为了惩罚小道士,道长将两人变成了两座山,镇守着蟒蛇逃离一路留下的水道,也就是现在的黄河。这小道士变成的山就被称为邙山。可是,我在邙山村民的口中却听到了另外的版本:由于黄河经常向南决口祸害百姓,沿河民众怨声载道,昆仑山的道长抓住了那条逃脱的黄蟒蛇后,就把它变成了一座山,罚立在黄河边上,挡住黄河水泛滥的决口。这座由黄蟒蛇变的山被称作邙山。从这个民间传说里,我仿佛意识到了惩恶扬善的含义。
邙山的身影也是我心中不尽的牵挂。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我去邙山看姑姑。一双三寸金莲,颤巍巍的身子,满脸皱纹乐开了花,姑姑看到我喜出望外。我想,爱屋及乌,大概那一刻她想到了她的兄弟吧。姑姑热情地交代家人说,“去沏一碗水来。”水是邙山的水,碗是蓝道白底的粗瓷,但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一碗白水中竟卧着四个荷包蛋。所谓喝水,竟是吃鸡蛋。在那个物质贫乏时代,几颗小小的鸡蛋竟孕育了多少亲情在里面。这个情节,几十年后依然的清晰,历历在目。
邙山在人们的心中是块福地。我想起民间源远流长的一句俗语,“生在苏杭,死葬北邙”。甚至在遥远的韩国的国立民俗博物馆还记载着一首丧歌,“死去的亲人啊!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啊!你要去邙山,你到了那里,就永远回不来了……”邙山自东汉以来,已先后埋葬了二十四位皇帝,数量竟超过了埋葬十八位皇帝的关中“五陵塬”。千秋万古帝王骨,而今化作邙山尘。以邙山为中心,在这方圆500平方公里的范围,是世界上古代陵墓分布最集中的地区,被人们称作是“东方金字塔”。邙山,可谓大自然赋予的一方风水宝地。
看着无奈躺在床上的姑姑,从她那渴望的眼神中,我似乎已经理解姑姑为什么要回邙山的心情。落叶归根,魂归邙山,竟成了她人生最后的夙愿。
瘦影自怜,海非情深,寸肠犹断,一颗心早已飞到了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