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胜利街位于城乡结合部，东西走向，长约两公里。街道坑坑洼洼，垃圾随处可见，住户稀稀拉拉，生意人无精打采。
　　 有两个乞丐在行乞，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但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相中了这条破烂街。那个年龄较小的少了一条手臂，来自河南；那个年龄较大的瘸了一条腿，来自河北。他们一见如故，兄弟相称，都不问对方的真实姓名，只戏说都住河边，是隔河相望的邻居，干脆就都姓“河”，一个叫“河大”，一个是“河二”，同属“河家”亲兄弟。
　　 上午，他们一块去胜利街，河大在街北面从东往西挨家挨户地讨饭和要钱，河二在街南面从东往西挨家挨户地讨饭和要钱。晌午，他们在街西头最后一个电线杆下会聚，疲惫不堪的俩人也不多说话，把背上的蛇皮袋往路边一丢，头枕着路牙石，就睡起午觉来。这午觉没有时间限制，直睡到自然醒。下午呢，俩兄弟从西往东沿原路返回，再讨要一遍，也就是每天“扫荡”两遍，各行各边，互不侵犯。日落西山时，他们会聚到最东边的那个电线杆底下，从蛇皮袋中掏出一天乞讨来的东西，展示各自的收获，最后数一数要的钱，一毛一毛的，摊在手心里。收获的就是一点点家常便饭中的残羹剩饭。忙乎一天，填饱肚皮后所剩无几，钱更少得可怜，俩人总共有十角钱的进账就谢天谢地了。
　　 只有遇到红白喜事，才会有加餐的机会，才能收罗到有油水的肉食。如果是丧事，就跟着哭丧，可以粘人家一包烟。如果是喜事，就跑前跑后地跟着作揖恭喜，可以缠人家给个红包——通常是五块钱，他们认为这是发了个大财，对施主千恩万谢之后，笑逐颜开地跑开。无论谁得了财，哥俩都乐不可支，要好好庆祝一番。傍晚聚会时用那五块钱买上两瓶瓶装酒，再撑开一个个打包的塑料袋——摆开几个剩菜于路边的草地上，猜拳行令地吆喝着，那吆喝声能从东街传到西街。当然没有酒杯，输者就抓过瓶子嘴对嘴灌一口，直喝到三更半夜“不熄灯”。在一包烟化为灰烬、两个酒瓶干涸之后，才醉如烂泥般倒在电线杆下，互相搂着对方的脖子，酣然入睡，他们把这叫“过年”。第二天的太阳升到树梢上，晒热了他们的屁股，哥俩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伸懒腰，回味着昨天晚上的年过得真痛快。
　　 河大虽瘸，可是会打“棉花落”，整天唱“快板一打，你听我言，老板个个赛神仙……”他那张破烂嘴，专捡人家高兴的地方说，把一家家店铺的老板都说成是不同类别的大富翁。一开始大家挺喜欢，可日子久了，就觉得这瘸子耍贫嘴，不靠谱，因为大家都没有在他的祝福声中真演变成大富翁。于是一听到快板声就烦得很，扔半个馒头过去，撵他“快滚”。也常有人直接撵他滚而没有任何施舍，这瘸子也不生气，还是对人家好言祝福。瘸子心里明白，人家今天没施舍，可人家过去施舍过，人家今后还可能施舍，人家对自己是有恩的。
　　 河二呢，会扭秧歌，一只手摇着花扇，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给自己伴奏。舞姿虽然不咋地，可是屁股一扭一扭的，双腿一翘一翘的，丑态百出中还真有点神韵，特别是那只空袖筒在身前身后飘来荡去，让观众在欢笑中生出无尽的怜悯来。可日子久了，生意人觉得这独臂者装模作样地真烦人，在门前还招引围观者耽误了生意，于是愤然地扔半个馒头过去，撵他“快滚”。也常有人直接撵他滚而没有任何施舍，这独臂者也不生气，收起舞姿，向人家鞠躬，再笑盈盈地走开。他心里明白，人家今天没施舍，可人家过去施舍过，人家今后还可能施舍，人家永远是自己的衣食父母。
　　 所以，他们的收获越来越清淡。可他们还是互相鼓励着，天天正常“上下班”，风雨无阻。高高兴兴同去，快快乐乐同回，形影不离。
　　 每天傍晚“下班”后，他们都挤在胜利街最东头的电线杆下，展示收获。无论收获寒碜到什么程度，他们都要借着昏暗的路灯光，赌上一局。伸出右手，石头、剪刀、布，输者赔一毛。河大反应慢，常输，不过，河二最后总是把赢他的钱一个子儿不少地归还他。玩够了，他们会从各自的蛇皮袋里掏出塑料桶——里面是散装的烧酒，再掏出几个干瘪的塑料袋——里面是白天所余的残羹剩菜，拼在一块，置于草地上，吆三喝四地猜拳行令。虽然没有遇到“红白喜事”时的丰盛，可还是激情满怀地吆喝着。他们说自己也要像城里人一样吃“宵夜”，过快快乐乐的夜生活。他们的吆喝声激越而清脆，附近商铺里懒洋洋的几个人会伸出头来观望，笑骂：“两个狗日的，神经病又犯了——他们过得还真逍遥，有滋有味地赛神仙。”完事后，他们会把残渣收拾得干干净净，带回去给他们捡拾的流浪猫狗享用，从不制造垃圾污染街道。他们东倒西歪，相互搀扶着，毫无顾忌地走在已经没有车辆和行人的街中央，唱起永恒的主题曲“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人们都说他俩像狼狈组合，是胜利街一道腌臜活人的风景。他们也乐呵呵地认领，但他们觉得自己像“济公”，有啥不好？
　　 这济公的名头还是清洁工杨大婶给起的，她知道这俩人不偷不摸，只讨只乞。他们常常帮助她清扫垃圾，搬运笨重的废物，对肮脏污秽之物也不避讳。他们多次发现盗贼，就故意提高嗓音唱“妹妹你坐船头……”并在原地大踏步，故意惊动被盗者。气急败坏的贼子们有时会亮出明晃晃的匕首，这哥俩也不示弱，抽出黑不溜秋的打狗棍一齐相迎，最后盗贼们心虚生怯，不战而逃，拿这两个酸臭的酒“疯子”无可奈何。这哥俩慢慢地探清了贼路，就常常把信息透漏给被踩点的商家。所以胜利街很少有盗窃案，人们在河家兄弟来来回回的酣唱中尽可放心地安然入睡。
　　 家境困难的杨大婶还知道“济公”兄弟是热心肠。他们把每天所剩食物的大部分无偿地赠送给她，让她回家饲养猪羊，等长大卖掉了，可以积攒点给儿子治病的钱。每到年终，街道上组织献爱心捐款活动，兄弟俩也总是给捐款箱投钱，每人都是一大把一角的硬币。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说自己也是这条街上的人。
　　 每天晚上，俩人携着酒气，哼着“妹妹你坐船头……”腾云驾雾般地巡视胜利街，直到凌晨的早市快开始了才去他们的公寓——一座烂尾楼。冬天他们蜷曲在楼下的草垫上，捅在一个千疮百孔的被窝里，相互挤挨着取暖，还把拾来的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都压在破被上。在最难捱的飞雪天，他们几天都不出门，瑟瑟发抖地拱在破被下，期待旭日东升，冰消雪融。夏天他们一道去楼顶上乘凉，在人蚊大战中看满天的星斗，争论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并比赛谁打死的蚊子多，他们说每打死一个蚊子就为民除了一害，像猴子打死了一个妖精。赢了的自然是猴哥，那输了的就是猪无能，要向猴哥三拜。在暴雨倾盆时，不能出门，他们就躲在屋角翻开裤裆，抖开被子，逮上面曲曲爬动的虱子，一个，两个，三个……比谁的个数多。输了的要帮对方逮头上的虱子，给对方捶背揉肩，还要把满溢的尿桶倒掉并刷干净。
　　 寒冬的一天晚上，河二发起了高烧，浑身灼人，脸红似火炭。河大背起弟弟就往医院跑，每前进一步那只瘸腿都要在空中荡半个圈。弟弟是急性阑尾炎，花光了他们的积蓄。哥哥看见弟弟得救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唱起了“弟弟你坐床头”。弟弟泪眼婆娑地说，哥，你的钱俺要还，说着就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子。哥哥撅着满是胡茬子的嘴说，别扯淡，河南河北是一家，分啥你俺？听到这，弟弟破涕为笑。
　　 有一天他们回家很晚，发现卧室的篱笆门开了，东西都被扔了出来。原来里面来了四位不速之客。哥弟俩互相眨眨眼，都从身后抽出打狗棍，吼叫着扑向入侵者。入侵者早有防范，一个个也亮出打狗棍。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一阵噼噼啪啪之后，他俩终因寡不敌众，被打得头破血流，仓皇而逃。可是，哥哥毕竟腿脚不便，被逮了回去，吊在回廊上，嗷嗷直叫，那叫声在烂尾楼里回荡，像是阎王殿里的罪鬼被鞭笞时发出的凄厉哀嚎。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手持一根铁棍，扫向四个昏昏欲睡者。一阵乒乒乓乓之后，四个入侵者被这拼命三郎震慑了，落荒而逃。满脸血迹的弟弟救出了哥哥，他们重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堵上门，搂在一块瑟瑟到天亮。
　　 第二天，弟弟拖着受伤的身躯，把伤情更重的哥哥背到街道诊所救治。弟弟独自去乞讨，把最好的食物留给哥哥。一个星期，哥哥能下床了，弟弟又把他背回那个家，天天帮他涂抹药膏，端水喂饭，接屎倒尿，让他养息了几个月。劫后余生的哥哥感激得涕泪涟涟，要给弟弟跪下。弟弟拉下脸，学着哥哥的腔调说，河南河北是一家，分啥你俺？听到这，哥哥也破涕为笑。
　　 有一天晚上，河大带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披头散发，两眼呆滞，满身散发着异味。河大把她清洗了一遍，交给了弟弟。河大知趣地躲到另外的房间里，蜷曲了一个晚上。河大觉得弟弟还年轻，需要一个女人一块过，可自己穷得叮当响，不能给弟弟娶到人，只能捡一个傻呆给弟弟，真是委屈了他。不过，看弟弟还是挺高兴的，俺做哥哥的心里也就跟着爽快。俺今后要是有钱了，一定给弟弟明媒正娶一个智力正常的女人，让弟弟好好享受享受，还让他续上香火。
　　 后来弟弟腻了，把这傻女人又还给了哥哥。可这傻女人没几天就跑丢了。哥哥怅然不已，好几天茶饭不思。弟弟心痛哥哥，也茶饭不思好几天。
　　 过了一段时间，哥俩忘记了傻女人的事，又像过去一样正常去“上班”，晚上会聚到那个电线杆下，赌上一局，喝过小酒，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去巡视街道，黎明时分心满意足地回烂尾楼。
　　 胜利街南侧开发成了商城，小商小贩越聚越多。有人的地方就有财，有财的地方好乞讨。街南侧的弟弟每天不仅能吃饱喝足，还能剩下很多好酒好菜，更能收获不菲的真金白银——每天少者十元，多者二十元。一个国家干部每月才500元的工资，弟弟感觉自己和国家干部不相上下。他每天把多余的好酒好菜拿来招待河大，把个瘸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油水从嘴角淌到下巴的胡子上，并慢慢延到脖子，老烧酒的火力让他脑门上青筋爆出，豆粒般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额上往下滚，辣椒的刺激让他忙不迭地吸溜着鼻涕，那双颤抖的手不自主地抓挠着敞开的胸膛，那张大嘴一面咀嚼着食物，一面还絮絮叨叨地说这日子天天像过年，真过瘾。
　　 弟弟早已酒足饭饱，不再陪哥哥猜拳行令。他依在电线杆旁，悠闲地抽着烟，斜睨着瘸腿的馋样，不禁把嘴撇到二里地之外，心想这瘸子咋那个怂样呢？吃相太磕碜了吧？咋那么没风度呢？咱乞丐富了，也该讲点形象不是？
　　 在瘸腿哥酒足饭饱之后，他们还是会在电线杆下堵一局，弟弟本大，如果输了他会把赌注加倍抬升，输一毛赌两毛，输两毛赌四毛，输四毛赌八毛……最终导致哥哥血本无归。垂头丧气的哥哥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弟弟讨要几个零花钱。弟弟不屑一顾地看着那张黝黑的嬉皮笑脸，以及那张脸上的灰色眼窝里滚动着的可怜巴巴的小眼珠，然后就歪歪嘴，扔出几个一毛的硬币。哥哥赶紧去追赶在马路上滚动的硬币，瘸腿在空中像荡着秋千，那翩跹的影子更像鬼魅在起舞。弟弟看着他那前颠后跛的怪样，开怀大笑起来。每每这个时候弟弟就觉得自己也是布施者，就像阔绰富足的老板，也像正儿八经的干部，还像天使在恩典。后来弟弟扔硬币的距离越来越远，而瘸子的腿在空中越荡越快，他那前颠后跛的怪样也越发地夸张，弟弟开怀的笑也越来越酣畅和洪亮，能从东街传到西街。每天晚上，弟弟都乐此不疲地扬手一掷，哥哥追逐的热情也日益高涨。
　　 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哥哥把辎重都加在自己肩上，让弟弟空手走在前面。弟弟那唯一的一只手臂大幅度地甩来甩去，迈着方步，像公子少爷带个书童赶考，也像大户人家的管家拉着毛驴赶集。
　　 哥哥依然唱“妹妹你坐船头”，而弟弟改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了。
　　 虽如此，哥哥还是觉得生活很惬意。
　　 弟弟的钱袋子越来越鼓，他有了自己的储蓄，存折本装在最靠心跳的口袋里，哥哥想瞅瞅，弟弟不准，还警告他离远点。
　　 弟弟的所剩之物不再无偿赠给杨大婶，而需待价而沽了。
　　 弟弟的衣着也变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应有尽有，都藏在捡来的一个旧衣柜里，衣柜的门上有把锁。他退下来的破破烂烂统统扔给了哥哥，哥哥嘻嘻地全部笑纳。当然，弟弟去“上班”的时候还是要换上他那套穿了好多年的龌蹉的“工作服”。
　　 弟弟每周都要去洗浴一次，他睡楼上单独的房间里，屋里干干净净的，那门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也上了锁。哥哥还是窝在楼下的草铺里，腥臊之气令人作呕，那尿桶依旧满得溢到外面，流出老远，像是一口被污染了的泉眼。可哥哥觉得过得有滋有味，因为富有的弟弟并没抛弃他，让他天天吃得像过年。
　　 哥哥有一次斗胆提出要和弟弟换街道上的地盘，可弟弟眼一瞪，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铁青，拳头攥得嘎嘣响。哥哥忙嘻嘻哈哈地赔笑，说是逗着玩的，并赶忙给弟弟敬上一支烟，还帮他揉肩捶背。弟弟乜斜了他好一会，才慢慢坐下来，脸色由铁青变成通红。从那以后哥哥再也不敢造次，整天低眉顺眼地伺候着，弟弟无论说啥，哥哥都点头哈腰地称是。
　　 一天晚上，弟弟带回来一个女人，还算干净。中等个子，胖瘦适度，年龄与弟弟相仿，见人会憨笑两声，前额披散着几缕头发，不过头发缝里的眼睛看人时显得暖暖的。她和弟弟晚上睡楼上，哥哥孑然一身窝在楼下的草铺里，辗转反侧。弟弟快乐，哥哥当然高兴，可哥哥不能分享，这让当哥的心里酸酸的，痒痒的，凄凄的，也辣辣的。哥哥期待弟弟哪一天腻了，会把那女人舍给自己。再说了，弟弟现在有的是钱，完全有能力从外面觅一个更好的替换。
　　 可是，弟弟一直不腻。
　　 有一天晚上，弟弟去澡堂泡澡去了。哥哥灌了半斤烧酒，怯怯地钻进弟弟的房间，把那女人给睡了。女人没有挣扎，笑吟吟的，那双眼睛看人还是暖暖的。哥哥心满意足之后，觉得这样才公平，才是兄弟，再说了，这暖暖的小女人她接受俺，哈哈……
　　 回到自己的房间，哥哥哼起了“妹妹你坐船头……”
　　 弟弟回来发觉女人衣衫不整，洁净的床单上污秽不堪。弟弟明白了一切，怒目圆睁，女人吓得直抽泣，断断续续地说：“他……他摁住俺不放，要……要掐死俺……”弟弟闻言越发怒不可遏，操起铁棍，到哥哥的房间里狠狠地砸下去，又砸下去。
　　 第二天，河大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河二也被带走。
　　 从此，烂尾楼里没有了人的生机，只有再次失去主人的猫狗的哀嚎。
　　 后来，胜利街被两个新乞丐把持着，他们傍晚还在那个电线杆下会合，只是他们不少臂、不瘸腿，也不猜拳行令，更不唱“妹妹你坐船头”，只清点一天剩余的东西，只细数一天收入的钞票。那剩余的东西会卖给杨大婶，那钞票会在第二天存入银行。
　　 清洁工杨大婶说，那是一对真夫妻，女人见人会憨笑两声，前额总披散着几缕头发，头发缝里的眼睛看人显得暖暖的。
　　 接着，烂尾楼里又有了生机，它接纳了那对真夫妻。但他们却撵走了那些猫狗，让它们重又流浪。
　　 胜利街渐渐富裕起来的人们没有谁注意到乞讨者换了人，倒是注意到失窃的时候多了起来，感觉生活中似乎有种莫名的不安。
　　 于是，家家户户忙着加固原来的门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