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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金性尧书斋漫话(随笔)


作者:心梦王水 举人,3465.7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3123发表时间:2019-03-04 19:03:51


   自古以来,读书、藏书、做学问是文人的爱好和专长。文人读书、藏书、写作需要一个自由的小天地,这个地方往往就是书房,统称为“书斋”。文史大家金性尧自然也是个读书人,一生读书,藏书,写作做学问,自然也有一个“书斋”。书斋其实就是他一生的一个缩影。
  
   一、年少之时书斋梦
   金性尧出身在富商家庭。十五六岁时,金性尧随全家搬离定海北门头,到了上海。他父亲抱着极大的希望,想叫他到他上代的公司“公和来”学生意当接班人。但经多年私塾启蒙的金性尧,“畏商如畏虎”,一心专注于读书作文。父亲难以强求,也就顺随他的心愿。尽管当时他家在上海还是租居而住,房间紧凑。年少的金性尧向往着读书人的生活,便有一个书斋梦。于是,时年18岁的金性尧,年少心中的书斋梦时时浮动,终于于1934年10月14日的故乡定海《舟报》副刊“欸乃”上刊发了他《理想的书斋》,展露了他心中的美梦。他在文中说:“我觉得,若使书屋里充满一股热烘烘的书本之浓厚空气,像现在所有的台灯、沙发、玻璃橱、派克钢笔、玻璃板、瓦痰盂、转圈椅、最摩登式报刻钟之类的用具,是根本不会使热烘烘的书本之浓厚空气充满一室的。像以上所列说的用具,只好给方从美国毕业回来的留学生会会爱人,或唱唱毛毛雨。若曰耑耑心心,读读鲁迅的《呐喊》,施耐庵的《水浒》,刘铁云的《老残游记》,周作人的散文,这完全是配不上的。”他要的是读书的气氛,而不是什么时髦的装饰。
   他还对书斋摆设作了具体的设计:“书斋的房间不必多,一间两间就行了,窗槛糊着被西风吹破几个大大小小的隙洞连帧的连史纸,窗格子端的曲曲折折,墙边有一座一百余年的古阁,壁虎尽日蹲伏着,苔痕纵横,室后有一株枯萎的梧桐树,阔可抱身;室里挂着几幅断简残篇,徐文长也好,黄慎也好,只不要写得活龙活现的裸体画。书橱多是折脚砍梁,但看上去宛然是一座小假山,书籍任意掏乱,不求整理,西角上悬着一只三弦,不会弹也好,弹起来不要如算命先生一般,笔非羊毫不写,磨非松烟不磨。朋友来的多了座位不够,不妨一挨屁股坐在书堆上。在隔帘中望去,可以看斑鸠像白鸽。如此三年五载,与亲友交谈起来,不弄得颠颠倒倒,怪头怪脑,吾不信也。然我们总觉他眉宇间有一股‘热热烘烘’之书呆气就是啦!”
   他的理想书斋不在于书斋的陈设如何高雅,而在于“书屋里充满一股热烘烘的书本之浓厚空气”。可以认真端正地在书斋里读鲁迅的《呐喊》,施耐庵的《水浒》,刘铁云的《老残游记》,周作人的散文……而使读书人“眉宇间有一股热热烘烘之书呆气”。这就是他简单的理想,美好的书斋梦。这个梦想也就他一生的生活和事业的基地,他的兴衰荣辱都与这书斋息息相关。
  
   二、童年的书房与现实的书斋
   其实理想的书斋,是他人生的追求意向。理想的书斋,即来自于现实生活的构想,自然也有着他童年生活的影子。
   金性尧出生在定海。早先他祖父在上海打工,当跑街,推销颜料。上世纪初与人拼开“公和来”化工颜料厂,同时销售德国进口颜料,营业部设在原延安路吉祥街德铭里。后来因形势利好,“公和来”颜料店生意兴隆,致富发财,被列为民国定海工商“八大家”之一。于是就在定海北门“金家门”老家旁造了一座走马楼。号称“金家大屋”。金家大屋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传统木结构,坐西朝东,三进三道地,面临北大街,背靠河,西南通桑园弄。大屋三进。第一进屋,石库门走马楼,由五开间正楼、南北三厢楼和门楼组成,上下四周走廊皆朱漆卷棚廊子,画栋雕梁,镂花门窗,花轿般漂亮;第二进仍为卷棚廊子楼房,第三进平房,材质与前屋相同。宅内三方石板道地严丝合缝,晴天不起尘,雨天不积水。后门外院子,石板地,高高围墙下筑一溜用房、杂屋。金家大屋房屋质量居北门大屋之首。
   到了十五六岁,金性尧父亲去继承“公和来”股份,举家迁至上海。金性尧在大屋里的岁月是年少最美好的时光。他自然不会忘记。上世纪40年代,金性尧在《夜读》一文中说:“我在前年病中曾作一首七绝,末二句云,‘终是童心忘不得,小窗对月读诗时’,这所说的正是实情。而且当时还不止区区一人。幼年从塾中放学归家,因明天要背生书,故须于晚上诵熟。有时逢诘屈聱牙的书,如“禹贡”等,真要读到‘痛哭流涕’。惟书室适朝东,举头正对天际明月。然当时根本不解‘夜读’的趣味,何况在生书未诵熟前,更有‘良辰美景奈何天’之感了。待背出,即先向母亲前试诵,实则家慈哪里识得这许多字,不过充一下数,试一试明天先生前的效果而已。待从记忆中努力挤出后,母亲即向紫铜的火钵中,取驴皮肠数匙,冲沸水给我饮下,味甜而腻,医云‘冬令大补品’,这也是童年的小小甘辛。”这童年书室的景象,加上现代的文化气息,也许就构成了他当时书斋理想。一个读书人的向往,就这么简单和独特。
   这个老屋现在大部分还在,并以“金家住宅”之名列为市文物保护点。如果能够很好利用,很能够让人们感知这个文史大家青少年在定海的景象。可是却被关闭着,在毫无人气的荒废着,败坏着,似乎摇摇欲坠,将要倾毁,不禁令人痛心疾首。
   而他真正称为自己的书斋,应该是1937年左右的事。1936年,他父亲发心在上海造了16幢石库门房子,并以金性尧母亲之名称为“葆壬里”。1937年,他们终于住进了自己的新房子。这16幢大多用于租赁,但有五幢是他们的居室,这样他就有了个像样的书房。
   一般文人虽然讲究书斋的精妙设计,但崇尚的是“宜简不宜繁”,力求“高雅绝俗之趣”,体现“清雅”。他的书斋是简洁而典雅的。他在《夜读》介绍说:“得有一小室以偿夜读之愿。……室中除书架十数具,披霞娜一座外,余即放桌椅几件。又以书架中略有空闲,别放小摆设数事,近于所谓古董之流。然品质低劣,不足当鉴赏家一顾,盖得之街头的冷摊者。窗外略有一线隙地,有时可抬头望见浮游的云絮,本来也可种些‘幽篁’之类,如白杨则更佳,迎风听萧萧之声,尤令人沉醉在诗境中,或者正符合雨当轩的‘愁多思买白杨栽’之感。但锄土荷泥,未免煞费手足,鄙人亦懒惰无心学雅趣了。”从文字,可略见那书斋简陋之间透着幽静、秀美、典雅。在此读书,为文,与友人唱和,记录了他人生的情韵和情趣。金性尧还有收藏的爱好。他跟钱杏邨的结识,结成师生般的情谊,就是缘于收藏。金性尧1936年2月27日的日记,记其对阿英的初次印象:“适爱好晚明文学之阿英君亦在。年约三十外,身材略低,外表望之稍落拓,有些名士气……”与阿英结识后,金性尧的学问日进,以后便多次为文,感念其“勉励汲引”之力,故有人称金性尧“为钱杏村先生高足”,可见两人关系之深。
   可惜十年浩劫,他家4次被抄,他收藏半生的古书、古画、古玩都毁于一旦,他的书斋也就不复存在。文革结束,他平反复职,他终于又有了书斋,又开始了书斋生活。
  
   三、书斋数改名,因时而志感
   历史上的文人为了表达自己的志趣情操和精神风貌,不管自己的书斋是大还是小,华美还是简陋,往往都要起个雅号,或明志以自勉,或托物以寄情,不仅寓意精深,而且妙趣横生,成为一种富有特色的人文景观。如刘禹锡的“陋室”,陆游晚年的“老学庵”,归有光青少年时的“项脊轩”,张溥的“七焚斋”,蒲松龄的“聊斋”,鲁迅的“且介亭”,叶圣陶的“未厌居”……品味这书斋名,无论是意境深邃、高雅,还是诙谐、自嘲,均是文人心灵真情的流露,细细想来,令人玩味不已。
   金性尧对书斋取名也是很看重,到上海以后,在租赁的房间里,也有一角之地算是书房。年轻而风趣的他,就给自己的还没成形的书斋取了个名字,为“屠门大嚼斋”,后来简略为“屠嚼斋”。这个斋名带点自嘲味,在《理想的书斋》中,他就指出:“吾故名屠门大嚼斋,意即‘离不得肉,亦且快心’也。”后来金性尧又巧妙地解释说:“这不但由于我是一个肉食者,而且我觉得生于斯世,对于一切还是抱着这样态度的为妙。”这个解释很有意味。肉食,所以就要屠杀,乃“屠门”之意来历也;而食肉须咀嚼,这是“大嚼”之意;而后一句中“生于斯世”应该有认识现实世界,立身现实世界,不与现实脱离的意味在;“对一切”“抱着这样态度”显然内涵丰富,如果从读书来说,就是要多看多读多多体会多多写作,对于社会自然,就要多观察多思考多探索,方可有正确的认识……他在定海《舟报》就发表了一些带有这个斋名的诗作,如1933年12月21日的《屠门大嚼斋近作(诗三首)》,1934年1月22日的《屠门大嚼斋歪诗一束(四首)》,1934年11月13日的《屠嚼斋打油诗一束(二首)》,1934年11月20日的《屠嚼斋打油诗一束(无题四首)》等等。在斋名的后面往往加上“歪诗”“打油诗”,可见其体现的那一种诙谐幽默和讽刺的味道。他的《屠门大嚼斋近作》有一段小引:
   日来“秋雨秋风”虽不愁煞人,实已“闷煞人么也哥哥”。小斋允坐,觉野草闲花,遍地成恼,兴来赋诗三首。每忆吾家圣叹之“豆腐干与花生同食,有火腿滋味”之遗箴,未尝不与“番薯泡饭与望潮同食,有幽默滋味也”!至于诗之良莠,余生平不喜他家月旦,——尤其是所谓“赏识”。
   正是“太白杜陵光于前,志摩大白媲于后”。予欲无言,偏来哈哈!
   这小引,很是风趣幽默。先是说明成诗缘由,而后则是扣斋名暗析“屠嚼”之意,引用、对照,别生情味。最后轻轻一点,由食味而转为诗味上去。先来看看文中的其中一首诗:
   某将军
   汉家烽火已仓皇,楚殿宫娥犹靓妆。谁爱风流李后主,共怜高髻杜秋娘。阵前将士驱戈逼,帏内歌筵绕罗香。一曲霓裳留百啭,东师如醉入晋阳。
   上面这首诗,《屠门大嚼斋歪诗一束(四首)》刊发时,题目改为“张家公子胡门小姐合欢图”,里面巧妙地改动了几句:
   张家公子胡门小姐合欢图
   汉家烽火已仓皇,楚殿宫娥正理妆。知爱风流陈后主,共恨歌曲杜秋娘。阵前将士迴戈指,帐下佳人劝酒尝。谱出霓裳莺百啭,晋阳何事羽书忙。
   两首诗角度有所不同,但是主旨基本一致。诗歌将战事紧逼的现状与沉迷女色的情景对比着来写,充分揭露那些将领为私欲,不管国事的卑劣形象;表达了对这样的现状的讽刺,抨击。
   《屠嚼斋打油诗一束》中讽刺味道依然,而讽刺的面更广,语言更加诙谐幽默,从而略可感知斋名的情趣所致,故摘录于下,共飨:
   无题四首
   无非佛法除妖魔,西子湖前尽六婆,怪低东邻张口笑,人何寂寥鬼何多?
   烟炮烟里万民哀,大师忽然下界来。若使木鱼能救国,如何武帝上禅台。
   何幸中华尽巨商,打拱作揖尽朝忙,但叫钞票饱袋袋,国事未妨管他娘。
   碧桃落尽未多时,姊妹花开万首驰,忙煞秘书和主席,世间原不重须眉。
   后来他的斋名改为“星屋”。金性尧在《夜读》介绍说:“寒斋初名屠嚼斋,旋改星屋,今又易为辱斋,盖自乱战以还,聊以志感而已。”可见后来“屠嚼斋”改名为“星屋”。1936年5月20日前,金性尧在《小日报》设“屠嚼丛谈”专栏刊文,栏目名就是取自书斋之名。于此可见当时还没有改为星屋。改为“星屋”大概是搬进新屋的1937年以后,1941年6月由巴金亲自编辑的金性尧的第一本散文集《星屋小文》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可见这之前斋名已经改为星屋了。“星屋”这个斋名,取自宋朝诗人黄庭坚后裔清代诗人黄仲则的名句“一星如月看多时”。那一年除夕,当千家万户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时,黄仲则(名景仁)却在异乡独居,倍觉凄凉:“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金性尧以星屋为斋名,有着其中忧患之感,可能有点鲁迅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心荐轩辕”之意。后来他以星屋为笔名,而又谐音演化出辛沃、辛奥等笔名,在1948年至1949年的文章中常用。而“辱斋”则应该是太平洋战争后上海沦陷那时期的书斋名。
   抗战胜利后,他又恢复了“星屋”的斋名。那时候“星屋”之名,是否又有着“朝来暮去星霜换,阴惨阳舒气序牵”的感慨,或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的感触,或是“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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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跟随作者的文字,我们从金性尧老先生对待书斋的态度再一次认识了这位文史大家。书斋梦应该是每一个热爱文字的人的梦想,金先生也不例外。金先生说书能够给人带来“热烘烘的空气”,让人眉宇间有一股热热烘烘的书呆气。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气质呢?“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一股清气吧!也是一种雅趣!从金先生数次更改的书斋名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金先生积极乐观的处事态度以及严谨的治文态度,文以载道,这是根本。全篇脉络清晰,旁征博引,娓娓道来。美文,力荐!【编辑:至简至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07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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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19-03-04 19:05:03
  学习老师的文章,感谢老师赐稿晓荷。
回复1 楼        文友:心梦王水        2019-03-04 21:09:52
  谢谢至简至爱,编辑辛苦了。预祝节日快乐!
2 楼        文友:何叶        2019-03-07 21:59:12
  恭喜精品。十元红包已发。
何叶
3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19-03-08 21:38:49
  恭喜老师精品,感觉我也沾了老师的光呢。与有荣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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