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七四叔的花园(散文)
一
岁末,我回到家乡,放下看望老姐夫的礼物,顾不得寒暄就在老街上来回走了几趟,或许就想找到家乡的感觉,我也说不清,姐夫说,你是老了,想唤起儿时的记忆。我点点头。
能够藏住记忆的还得属七四叔的老屋和他的花园。
老街,属大集体时代第一生产队的,七四叔的花园也是,尽管产权是七四叔的。他的屋后是老街,东西是胡同,园子南面是“杏道”,杏道是因七四叔园内西南角有一株大杏树而得名。这样看,花园是孤零零被路包围了,也被路捧着,队上的人出工每日都要从花园经过,赏花是顺便的事儿,正如那时二队的人说,一队的人心情最好。
可这次在雪花飘洒的日子里看这座老花园,心情就不太好了,多了一份沉重,虽无“枯藤老树昏鸦”的凄凉,却是“景物不堪看,凝眸处愁有千般”(明•朱栴《青杏儿•秋》句),我感觉朱栴说透了我的心思,甚至还有乱如麻“理还乱”的愁绪烦意。
老屋东边还是那个柴扉,铁丝绑缚了构门的柴枝,不敢用手推开,生怕哗啦一下散落,也把我的美好记忆弄得也散了一地。随便从院墙什么位置往园子里看,墙下的花枝还在,只是乱糟糟地窝在墙边,哦,是少了七四叔的打理,显得无精打采吧。这个理由太主观,可我找不出第二个理由来。
七四叔的园子周围是散石墙,感觉用手一推就会坍塌,可如今还是那样,没有谁抽掉任何一块石头。曾经想,这些散石墙石头之间的缝隙可能就是为给路过的人一个随意都可观看的看点吧,看似是墙,却没有了遮掩,我想七四叔或许是没有体力翻新园墙,或许他存心就是想让队上的人赏花,而故意“镂空”。七四叔儿时就瘸了,是小儿麻痹症所致,样子并不好看,手里总是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棍,可他因花而美了,无论辈分大小,似乎都呼他是七四叔。队上一个王姓的人辈分很大,是“文”字辈,七四叔是“振”字辈,其间隔了好几辈,文字辈的人也呼他是叔。他说,在花儿面前,谁还要辈分。这话大家听不懂,后来一个很聪明的人参透了意思,说,七四叔的老伴是本村的,就是眼睛有点毛病,看人是觑觑眼,视力水平很差,按辈分,七四叔要叫老伴是姑婆婆,大两辈。据说七四叔当年追七四婶也因为送花。我估计是演绎的,但两口子心思如花,我相信。
二
记得,花园子足有半亩地大,绕墙四边大约腾出两三米都种了花。屋外的院子留一条逼仄的小路,小路外也垒一道很矮的散石墙,墙下是各色的月季,似乎月季可以天天见,花朵儿也硕大,瓣儿很鲜艳,看着十分丰腴,就像是胖乎乎女孩的脸蛋。橘红如灿日,又像是可爱的蛱蝶,微风轻袭,还翩翩起舞,瓣儿就是蝶的翅。还有明黄色的,跟几株向日葵临近,我们小孩子猜测是向日葵的色染了月季。放学的时候,我们就在七四叔园墙外打棒(一种游戏),被击打的“乃子”常常飞进了七四叔的园内,我们是不怕的,给七四叔点个头就进园了,捡到“乃子”就随手掐一朵花,就是不敢把向日葵的头拦下来弄掉,种子还没有熟。七四叔的脸色出奇地好,我们擎着花,先凑近七四叔的鼻子下让他嗅一口香气,就算取得了通行证,蹦蹦跳跳又去玩了。
其中有几株的花色是纯白的,如乳一样,似带着粘稠的浓度,花瓣仿佛是凝脂一般,我们观察,白色的反而有饱食终日的架势,很骄傲,好像白色的花日日都在享受好风光,没有半点忧愁。所以我也在穿衣上喜欢白色了,夏日穿白衬衫,可那时候是纺线自织的粗布,妈妈说,总不能不染色吧,我也知道,素白都是有丧事才可以穿戴的,根本不考虑白色可以将日光的紫外线反射出去。
园子东边是一排玫瑰花,我们知道有刺不敢掐。大人们有时候戏弄我们,小男孩子喜欢玫瑰很不好,长大了就会娶厉害的媳妇了。后来想,是否是玫瑰花常常比喻女人,而且是不好惹的女人。我们几个男孩子听了都羞红了脸,赶快躲远点,生怕再借花嘲弄我们一番。但那是队上女人们的花,七四叔坐在屋前,女人中谁领头进来的,七四叔不管,出工的妇女都鱼贯而入,掐一朵戴在头上。七四叔看着就傻笑着,并不评论,可能也管不了她们,女人们嘴上都是带刺的。或许就是七四叔对花儿参得很透,不敢得罪队上的女人。
最好看的是到了夏秋季,花园是花儿的比赛场。刚刚进入五月,那些鸢尾花争夺了花园的天下,多是紫色的,很浓郁,也像大蝴蝶,扑闪着紫色的蝶翅,其间掺杂了一些乳白夹黄的鸢尾花,还是最好有微风,蝶翅飘逸,扇动了一圈一圈的温柔。我们玩累了,就找一个石缝隙当猫眼,欣赏那些花儿的舞蹈,有时候不好意思,但等七四叔不在院子坐,就如小偷一样,弯着腰,蹑手蹑脚遛进园子采几朵,有时七四叔偏偏从屋里出来,我们哑口无言,只能流出尴尬的笑,算是道歉。
园子西首是指甲花和夹竹桃。那才是姹紫嫣红的局面,我们站在高处,觉得散石墙和花儿是那么搭配,其间还夹杂着牵牛花,全都毫无顾忌地爬上了墙,有的还钻进了石头缝,我们用铁丝勾引牵牛花,不管大人们说爱花会怕媳妇的话,还是喜欢紫色的和粉红的,弄几朵别在耳朵上,很得意。斧子哥是最有心机的,他为了团结我们几个与一个叫军哥的男孩对抗,居然领着我们去河边折了柳枝,编织成柳条花环,当作帽子,没有帽子的顶,学着侦察兵的样子,喜欢伪装。他跟七四叔商量,我们都进园采牵牛花,但斧子哥总是像讨好七四叔,大声说,谁都不能把藤蔓弄折了,只准掐花。我们将花环戴在头上,是为了在军哥面前炫耀,这是精彩的对抗,我们胜利了,但要防止军哥报复,事后还是要想着法儿给军哥几粒花生米,或者是地瓜干,以求原谅。
三
我们不知七四叔从哪里得来了一串红花种子,一个秋天,都是红艳艳的,真的是占尽颜色,抢了风头。秋气渐凉了,树上的叶子有的开始一片片垂落了,我想,若没有地面和园边的那些一串红,那片花园还真的难以抗拒秋色。此时,一串红正是青春当年,年华总是在秋意里奔放。还有夹杂在里面的无名小花,不分彼此地缠绵在一起,粉红的,胜过“粉面含春”,大红的点燃了金秋。秋天的傍晚,凉意已经袭人了,可那些花儿反而精神焕发,特别是一串红,在月光下,叭叭叭地,砰砰砰地,一朵一朵,打开了,似乎不为迎接日光,就等着月亮,全都绽放了,无限热闹。我不知此时开花有什么寓意,大人吃完饭有的也趴在墙头上看,淡淡的月色挂在花儿间,成了慰问,月总是光顾花儿,这在我的意识里根深蒂固,后来我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再次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人在欣赏的时候,仿佛听到了花儿的欢笑,我们的心也嘭嘭地跳着。世界上还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儿,值得牵肠挂肚的;还要什么比花开还要紧的事,生命那么短暂,根本没有时间在乎影响情绪的东西,来不及纠结,来不及抱怨,来不及计较。因为花儿知道秋末就是生命的尽头,趁早好好地开吧。花儿不去想结果,所有的心思都在自己的花事上。
每当想到这些花儿的盛况,我就生出一些莫名的想法,我们为什么不能向一朵花学习,抓住时光,快乐地绽放,这应该是当务之急,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的啊。就像我如今在雪花飘飞的时节来看花园,一片沉寂,是花儿歇息了,如果在盛秋的时候还闹情绪,那此时干什么?
那时候我觉得那些花的香气是从石缝里透出来的,私下想,如果七四叔不准我们看花掐花,那他能不能关住花香呢?傍晚,似乎更是花香的氛围,溢满了路上,我们的身上也是香气缠绕,还有一丝丝的甜,甜有时候和香不能分得清。农村的日子,那时是很苦的,我们也都想改变,可从哪个方向入手呢?那就学着大人们,珍惜每个日子,且闻花香,让生活温馨起来,还有什么比抓住当下还重要的呢。花瓣纷落也好,其实花儿并非为了将来的果实而生,只是为了一时的幸会。印度诗人泰戈尔都如是说,我们且分享花儿绽放,别问果实。
四
关于七四叔的花园,我曾经听过很多的传说版本。起初是无数个疑问。好好的园子,为什么不多种些菜蔬,可他只在中间那点地方精心耕作,弄了菜畦,而很多地方都宁可撂荒,或者只种花。为什么队上照样给七四叔的喂猪土肥记分,而允许他用圈肥来养花。这些疑问后来有人解开了。
七四叔有四个儿子,乳名第一个字都是“文”,有人说,就是少一个“文花”,他梦里都想添一个女孩,所以,他是在盼花。可七四婶已经老了,不能生育,“文花”没有盼来。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的时候,七四叔已近古稀了,但衣着还很整洁,头上爬满了灰白的发,跟脸上的皱纹很搭配,可看不出他的愁。我走那天,就从他的花园院墙外经过,他就拄着拐棍,在花儿跟前,弯着腰,一朵朵地翻弄着看,我站住了看,他眉眼间还是盛着满满的笑意。我想,是不是在想有一个姑娘也如花,但没有,可也足够他享用儿女之情的了,他满意地看着花儿奔放,花儿也似乎因他的瞩目钟爱,而更加有意明艳起来。我走后,想,夕阳的尾巴会将七四叔的身影拉长,但却是在他的影子和花儿的姿态上撒上了金光,会依然灿烂。
大集体那阵,喂猪是为了挣工分,可七四叔的圈肥从来不往粪场上推,都给了花园里的那些花,所以才那么繁茂葱茏。可队上照样给他加上工分。或许是因为那些花儿给了社员赏心悦目,大家就不会因那点事而为难七四叔,毕竟他是瘸子,同情心是乡邻赖以温存的动力啊。后来会计说,七四叔的大儿子在哈尔滨,还是个大官,每年队上分点核桃之类的都是他大儿子捎回来的。每年的圈肥算下来,七四叔还要往队上找口粮钱,差得不是太多,大儿子都往队上邮寄钱,而且还不算零头,这一点也让社员们感到了温暖,于是,尊敬七四叔就成了一个习惯。后来,那些年上大学要推荐,七四叔的小儿子被社员全票推荐,这在四乡八疃成了佳话,今天看来算是正能量。
在大集体时代,人情不能妨碍原则,七四叔为何可以成为特别的例子,其实,并不在于他的大儿子每年还想着队上的社员,几个核桃分到户,也就是十个八个的样子,可人们的感激远远地超过了核桃本身的意义了。
人们感激着七四叔,还与他的花园有关。花园的南墙根铺开了一地的金银花藤蔓,每到五六月份,似乎一夜之间就爬满了墙头,当初我们孩子捉迷藏,为园子南面的土路叫什么还争执过,说叫“金银花路”,名字好长,况且就是那么一季,冬日里捉迷藏马上就忘记了路名,不如叫“杏路”,西南角的杏树遮蔽了半条路,是标志,七四叔的园子我们也叫“杏园”。只是不敢张扬,怕七四叔生气,因为每每麦熟季节,我们会觊觎他的杏子,有时到了明目张胆的程度,七四叔从来不骂我们,可那次他喊我们也不听,还是要用石头打杏子,气得七四叔骂了我们,说“还要不要脸了”,我们小声嘀咕说,不要了。尽管每年杏子熟了,七四叔要挨家送给邻居,我家也有份,可敲打下来的杏子就是比七四叔送的好吃。七四叔也拿我们没有办法。也只有在七四叔的园子里我们才可以这样有恃无恐,与七四叔一贯温和的脾气有关,他是爱着我们这些孩子的,我们又与他的家庭组成联系了起来,说七四叔有四个儿子,他肯定不舍得欺负男孩子。
五
每当金银花盛开的时候,园墙就是名副其实的花墙。金银花是并蒂花,世间除了有“并蒂莲”,怕是就剩下金银花可配“并蒂”两个字了。清代王夫之《金钗股》句云:“金虎胎含素,黄银瑞出云。参差随意染,深浅一香薰。”明黄如金,灿灿曜日;纯白似银,富贵可期。每朵花均由两片花瓣簇拥,不紧不驰,花瓣细长,宛若纤指,且指尖微勾,中间绽出六枚如豆芽一般的花蕊,就像高傲的小喇叭,风抚之下,曼妙如曲。
金银花最喜欢招蜂引蝶,尤其是花香,不说十里绕身,也是香透我们那条老街。我家距离七四叔花园有三四十步远,秋日里,微风吹拂,花香弥漫,得感谢七四叔为日子添香。那盛开的香,会一直追着喜欢她的人纠缠不休。是一浪一浪涌过来,把鼻息填满,又钻进嘴里,跳到了心底,着实如霸道地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饱饱地吮吸着。有时候打开了窗子,就不想关上,任由着花香冲进来,在屋子里逡巡着。那时,每个生命都可以无偿地获得一勺花香,邻居平等,岁月静好,谁也不能打扰。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才喜欢读书,还去七四叔的花园墙角弄几朵金银花,夹在教科书里,真的,可以香一个冬天!啊,何止是冬天,她的艳,她的香,会染透一颗青春的心,连同青春里的所有美好记忆。可以说,金银花的香,是浸到了我的骨头里去了,为何可以有入髓的感觉,只因为儿时的心是最敞开的。
花园散石墙上有好几个蜂窝,七四叔吓唬我们,笑着说,小蜂子可不认人,蜇了可别哭哦。我们曾经点燃了火把想烧掉那些蜂窝,被七四叔喊住,不知为什么。后来我们之中有一个同伴患了肝炎,面部蜡黄,大家都躲着他,七四叔听说了,那天就拿了根竹竿站在蜂窝下面,瞅准了蜂子都出窝采蜜的机会,捅了一个下来。的确是疗效显著,那个孩子吃了在瓦片上焙的蜂窝面,居然几天就复原了。
一畦花园,为一整个年代都增添了色彩,养的是花,守的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