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顿晚饭(短篇小说)
一
刘珊环要请客,请几个三十多年没见过面的老同学。
一缕光从东边穿过云雾洒过来,越来越亮,这座南方都市渐渐露了起来。刘珊环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给阿珍打电话。阿珍嚷道,我在被窝里赖着呢,不是晚上才吃吗?现在就去准备,是不是早了点啊?
不早,快起,半小时后,我开车来楼下接你。还未等对方说话,刘珊环挂了手机,顺手从枕边拿过红色胸衣套上,反手往后扣紧,来到镜子面前。她皱了一下眉头,解扣,褪下,重新拿了一件紫色的套上。她对自己的胸是满意的,像她这个年龄,很多人的已经下垂,而她的依旧饱满。她穿上黑色外衣、黑色短裙、黑色连袜裤、黑色高筒鞋,然后拿过香水,抬起手臂,朝腋下喷了喷,最后披上乳白色风衣,提过红色包包,往外走去。
阿珍刚下来,刘珊环驾着一辆黑色奥迪停在她面前。阿珍有些怀疑,刘珊环一定是把车提前开来藏在附近某个地方,踩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的。刘珊环似乎看透阿珍的心事,说,凭我俩的关系,我守时的记录你是知道的,说完嘿嘿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亮了出来,就像阿珍的答案装在里面样的。
两位美女,这是你们预约的化妆师。女店员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拉上门。
见到两位化妆师,刘珊环知道什么叫美艳,说,把我们化妆成你们一样好看就行。两位化妆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化妆间的氛围一下子柔顺了起来,就像喷了甜兮兮的柔化剂一样。跟在刘珊环后面的阿珍没有笑,她差点被雷倒。天,人家如花似玉的年龄,我俩已是奶奶级别的半老婆子,就是用太上老君的仙丹妙药来化妆,也不可能有那效果,除非是白骨精会变化,那还差不多。问题是,如果真是白骨精,还用得着来化妆吗?
刘珊环知道阿珍怎么想的,其实,就是半老徐娘,才要化妆。担心化妆痕迹太明显,才来全城最好的化妆店。她对化妆师说,用你们特意推荐的那款化妆品。化妆师问阿珍,你呢?未等阿珍回答,刘珊环说,与我一样。
刘珊环稳稳坐着,任凭化妆师摆弄,她紧紧盯住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却在翻腾,像化妆师的手在里面搅动一样。三十几年了啊,除了阿珍,竟然与其他同学没有联系,更莫说见过。他们会来吗?徐国铁、栗茜会来吗?这两人可是我请的主角呢!
化妆师纤纤细长的双手,轻轻在刘珊环脸上抚弄着。刘珊环不得不服,岁月是一把砍柴刀,已在她眼角砍下道道细痕。化妆师白嫩的手指,就像才剥开了的竹笋,更像里面灌了一汪豆浆,只要用力捏,就会捏出豆浆来,哪像自己的肌肤干燥,寡黄,如晒干了的萝卜皮,没有一丝水分,也许撕都撕不动。刘珊环心里一沉,索性闭上双眼,任由化妆师把她当作砧板上的面团自个揉。
化妆间外面,飘来歌声唱道,撕毁的承诺,请把我从前对你的爱还给我……
三十多年前,校园池塘蛙鸣的时候,刘珊环与徐国铁的恋情,一时成为省城这所名牌大学经济系的热点新闻。没有人露出惊讶的神色,都认为是江家的姑娘给了河家的小伙——正对头。他们一个班花,一个班蜂,都认为是绝配。刘珊环这朵花就是为徐国铁这只蜜蜂盛开的。闺蜜阿珍、栗茜还给徐国铁与刘珊环未来的娃儿取了名字,叫铁环。代价是,刘珊环追着她俩要打,从宿舍追到教学大楼,追着跑完整个校园才罢休。校园树林中的石凳子,不知留下多少他俩的余温;霓虹灯影影绰绰的光圈里,不知圈了多少他俩的身影。
这位女士,头发要怎么打整?化妆师柔柔的声音,连续问了三次,刘珊环才回过神来。拉直,染黑。刘珊环想都没想就说道。
拉直?染黑?阿珍第二次被雷倒。要知道,刘珊环现在可是一头黄生生的卷发啊!再说了,这要花费多少时间啊,完了,没有几个小时是化不完的。不就是吃一顿晚饭吗,至于吗?望着刘珊环不再年轻的脸庞,阿珍心里竟有些痛,时光真是绝情寡义,回报人的没有一样好东西。阿珍对刘珊环知根知底。毕业后的第二年,徐国铁突然与栗茜结婚,像一个响雷突然在刘珊环身边炸开一样,使她彻底懵了。
阿珍倍感震惊和意外,很长的时间里,默默陪在刘珊环身旁,生怕她想不开。阿珍没看见刘珊环哭,但她知道她哭过,还很厉害。刘珊环的眼睛,那对水泡眼瞒不了人。有一次,刘珊环把自己灌醉,嘟嘟囔囔,不知嘀咕些啥,怪的是,有一句话,阿珍听得清清楚楚:本姑娘会让你后悔的。阿珍自然明白刘珊环所指,不是徐国铁,就是栗茜。要知道,大学这几年,刘珊环、徐国铁、栗茜、刘刚以及阿珍,是处得最好的朋友,经常在一起,可以说形影不离。刘珊环心里装的是徐国铁。栗茜呢,一直被刘刚死死地追求着,刘刚灰心的是,柔弱安静的栗茜对他总是不冷不热,也看不出她对哪个男生更近些。阿珍呢,没对人承认过,她也喜欢徐国铁,尤其喜欢他在篮球场上的风采,后来看到刘珊环这么张扬地与他走得近,两人好得口水都换着吃。她与闺蜜刘珊环相比,分明矮了半截,阿珍哭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就如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后来,阿珍感谢自己判断得对,只有她在这场情感漩涡里没受到一丝丝的伤。
徐国铁与栗茜结婚后,刘珊环燃烧着仇恨悄然离开,刘刚在很短的时间与他本单位的一个女孩组成家庭。
刘珊环的消失,只有阿珍知道,刘珊环离开了省城。那些年,交通信息闭塞,联系方式只有阿珍知道,她不敢泄露,刘珊环特别交代,否则,一刀两断。后来,阿珍结婚生子,忙于生计,与同学的联系也中断。不过有一点,与刘珊环的联系,始终未断,她依旧单身。
阿珍,阿珍,刘珊环叫道,你在想啥呀?神色幽幽的,心不在焉的。
哈哈,没想啥,我在想你读大学时候的发型,披在肩上,又多又直又黑。
唉,是啊,哪像现在,又燥又少,还有少许白发。那时,眼睛也没有眼袋。刘珊环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巴不得时光会倒流,她一头钻进镜子里去,然后换出来一个十八岁的自己。
阿珍说,你那时是班花嘛。那个,谁,谁说的,皮肤白嫩柔滑,眼睛像深海。
还有谁,负心汉呗。刘珊环喃喃说着,像是对阿珍说,又像是自说自话。她一直搞不明白,徐国铁为啥突然离开她?与他结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闺蜜之一——栗茜。她觉得被深深欺骗,心很疼很疼,觉得很没面子,很受伤,心里恨死了徐国铁、栗茜,一气之下离开了。挨不起,躲得起么。后来的多少个夜晚,刘珊环倚在窗前,撕着月光,揉着星星,就像这样撕着,就会撕碎了徐国铁;这样揉着,就把栗茜揉死似的。
两位美女,头发需要在光下保养几十分钟,这段时间,正好是午餐,需要吃啥,我们愿意为你们服务。刚才出去的女店员进来,声音又柔又甜。
刘珊环这才发现,两位化妆师已不在房间。午餐时间了啊,怎么这么快!午餐过后就是晚餐,她邀请的人就要来了。这一顿饭,得好好策划策划。阿珍,吃哪样呢?
阿珍见她问,说,随你,我可不饿。
那先来两瓶现榨果汁吧。其实,吃得越简单越好。刘珊环说这话时,突然想起这是徐国铁当年对她说的。
二
天很高,云很低,风很轻。站在酒店楼顶,就能摘到那朵云,徐国铁指着几十层的酒店,对身边拉着他的人说,到了。
栗茜说,终于到了,我一出门就晕,辨不清方向,可你,还作诗。
那边是东,那边是南,那边是北,这边是西。说完,徐国铁已经转了一圈。
栗茜瞪了他一眼,这么夸张,是不是见到你要见的人,就不要我牵你了。
哈哈哈,徐国铁笑了起来,拉起栗茜的手,朝酒店走去。
徐国铁与栗茜进入酒店的那一刹那,如刘姥姥进大观园那般,有些晕头晕脑。这架势,他奶奶的,生平还是第一次见着,仿佛他们夫妻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像迎接外宾一样隆重热烈。宾馆大门口,大大的红底黄字:热烈祝贺三十年未见面的老同学相聚。红红的地毯一直铺到宾馆宽敞的大厅,两边各有六个长相靓丽的礼仪小姐,一色红色旗袍,高开,给人充满诱惑。吧台,报到处两侧,分别高高立着一排青花瓷大花瓶,花瓶里装着各种鲜花,色彩斑斓,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徐国铁使劲闻了闻,就如礼仪小姐那魔鬼身材也飘来清香一样。报到登记完,拿到房卡,由一个服务生帮助提上行李,进入电梯,到房间休息。服务生出门的时候,笑眯眯地说,别忘了,六点整准时下二楼餐厅一号贵宾间用餐,顺祝先生、女士聚会快乐。
这是什么节奏?不就是老同学聚会吗?如此大动干戈,场面铺得这么大,徐国铁有些恍惚。
望着徐国铁这副模样,栗茜往床上一躺,说,你这人就是这么呆,刘珊环乐意这么做,你困惑什么呢?又不是你出钱,你组织,客随主便就行。难道你心疼她用钱?
徐国铁瞪了栗茜一眼,显然不满,说,看你说的,这是哪跟哪啊?我奇怪一下也不行吗?徐国铁边说边看。房间十分宽敞,红木家具,真皮沙发,莲花图案的红地毯,洁白的床单,精致的烟灰缸火柴,时尚的灯具,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摆了很多水果、零食,特地有红色纸条提醒:本房间所有零食、水果以及一次性用品均属免费。徐国铁边看边说,完全不必这样,都是老同学嘛,尽管三十多年才见面,更应该简朴。唉,浪费,真的浪费。
躺在床上的栗茜,其实也和丈夫徐国铁的心思一样,甚至比徐国铁还复杂。大学期间,她与刘珊环一样,爱上了徐国铁,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爱没有刘珊环的爱热烈,只是她不善于表达。她与刘珊环完全是两种不同性格的女孩。刘珊环热情、胆大,爱说爱笑,甚至有些泼辣。她呢,一向很文静,走到哪里没有一丝声响。班主任是一位资深美女,曾说过,刘珊环、栗茜都是班上好看的女生,刘珊环是美丽的,好动,动美;栗茜是漂亮的,很静,静美。她感谢班主任,让她充满自信,让她敢于大胆追求她喜欢的东西。
六点。二楼一号贵宾间。门口立着两位服务女生,见人就点头,脸上刻着标准的笑容,说,欢迎光临,愿意为您服务。
刘珊环与阿珍早早来到餐厅,她们是从化妆店直接过来的。当化妆师描完眉,又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说,美女们,可以了!刘珊环站了起来,与阿珍对视了一下,又在镜子面前转了几转,果然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刘珊环凑近仔细端详好半天,心里暗叹,话说回来,任化妆,难掩岁月痕迹。她看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十分,对阿珍说,这时去宾馆再合适不过了。结账时,刘珊环对店员说,不用找补零钱。
两人走出化妆店,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坐了快一天,真的快坐不住了。高悬的太阳,就如吃了兴奋剂一样,光线强烈,刺得两人眯缝着双眼。
阿珍跟在刘珊环的后面,她在刘珊环的脸上,没有找到化妆师精致化妆后带来的喜悦。这几日她一直在思量,刘珊环花这么大的心思,也花了不少钱,召集这几位老同学吃一顿晚饭。难道仅仅是因为三十年没见面,想念了,聚在一起聊聊。她说不准,她认为刘珊环还有目的,难道她要与徐国铁重温旧梦,不可能啊,都是老头老太的年纪了啊!
又不说话,又在乱想了,上车吧,我的好阿珍。刘珊环回头说道。
阿珍,刘珊环系好安全带后又问,你说徐国铁栗茜两口子会来吗?如果不来,我挺失望的。说完,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的阿珍,又回头瞟了一眼后面,似乎后面就坐着徐国铁、栗茜一样。
阿珍听了,心里自个儿嘀咕,是了,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次聚会的主要目的还是在徐国铁这儿。刘珊环恨徐国铁,刻骨铭心,恨到骨髓里,巴不得把徐国铁一块一块撕了给狗吃。都三十多年了,难道她还没有走出来,放不下?不像啊,刘珊环大大咧咧的,爱说爱笑,不像,真的不像。如果恨,还聚会干什么,不见,尤其是永远不见岂不更好?更莫说还这么精心化妆一番,对于阿珍来说是有生第一次全方位化妆呢!想着,想着,阿珍心里突然一惊!难道,难道刘珊环要在聚会上羞辱徐国铁?或者要报复栗茜?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成了帮凶?阿珍竟不由得颤了一下。怎么了,阿珍,那里不舒服吗?刘珊环问。
没有,好好的。珊环,开慢些,你开得太快,小心被罚款,扣分。阿珍的话,明显有转移话题的成分。
放心,你对我还不放心。这个开车啊,该快就快,该慢得慢,得认真对待。开车就如人生一样,你游戏车子一次,车子将游戏你一生。刘珊环这样说,突然像一个哲学家。
哦,哦,啊?阿珍总觉得刘珊环的话还另有含意。
三
天边像燃起大火一样,晚霞通红,透过酒店道路两旁的树林,洒在地上,斑斑点点,风一吹,纠缠着舞了起来,似乎一切都飘了起来。
徐国铁、栗茜被女服务生领进来的那一刻,宽大的餐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仿佛欢迎什么大人物。
徐国铁,栗茜!
刘珊环!
彼此叫着,很激动。
手掌拍得最响的,要数刘珊环了。她起身,迎了过来,说,已经来了好多人,就你们两口子姗姗来迟,看,迟到三分钟,实际上,加起来就是六分钟,这是不能容忍的。先记下,稍后罚酒。
是的,爱不在,唯有放下,方能拯救。
集中笔墨写一顿晚饭,把以前的事插入,试试这种写法。人生活不易,爱恨纠缠下去不行,唯有放下,才能实现自我救赎。
小说人物颇具立体感,一如现实中人;叙事节奏稳妥有致,顺叙、倒叙、补叙交相辉映;语言明快,人物动作、话语、心理的表现皆有高妙之处。
正可谓:一顿晚饭意蕴深,不想人生是个坑。一朝踏错千年泪,无限思量心难平。
细节与画面是小说的生命线。我还做得不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