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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尧爷记事(小说)


作者:决决流冰 秀才,2644.7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11发表时间:2019-03-06 17:00:12


   一
   一个人殁后要为他写墓志铭,这样的事在亭洲是不常见的,况且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
   亭洲的风俗,通常是在某某人殁后,由其子孙在坟前立一石碑,中书“故先考(妣)×××大(儒)人之墓”,左下就是一干后人依次落款,注明年月。家境殷实的,在材质上要考究些,或是在碑的两侧再加一幅挽联,什么“德泽后辈;炳耀千秋”、“高风袭祖训;正气遗荪枝”之类,概言之就是继承前人遗志,光大先人精神。这墓碑加上墓两侧的联,显得更有气势和档次,但很少有人为上辈写墓志铭,究其原因,能够够水平写出墓志铭的人太少。墓志铭作为一种文体,单是认识几个字的乡民是无法写出来的,亭洲作为交通不发达的偏远山区,早些年识字的乡民也不是很多,现在当然扫盲了,扫盲的是年轻人,对这有些带封建色彩不感兴趣。再还有一个根本原因,墓志铭差不多是对一个往生者的赞词,平头老百姓,每天都为吃喝拉撒打拼,做的都是有利于自己的事,与那些“高大上”的赞词沾不上边,勉强写上去只能让别人看到好笑,基于这两个原因,亭洲基本上没有为哪个具体的先人写墓志铭的习惯,当然对传说的先祖写几句四五六不着调的话还有,多数是在合族修祠修谱修始祖坟时。
   岗子找到我时,离清明还有一个多月。岗子说完自己的想法我有些踟蹰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我的真实想法,为一个普通再普通的乡民写墓志铭实在是难以下笔,或许是我的水平的原因,我明确地拒绝了他。但岗子说,在亭洲洪寨那个地方,我是他认识的最有学问的人。首先,我高中的基础好,复读了三次终于考上了一个师专,从幼儿园到专科毕业(哦,那时没有幼儿园),确切地说从读小学到读完大学,好歹读了十八年书,十八年一天认一个字,连起来就可以绕家乡洪寨湖绕一圈,毕业以后现在差不多当了二十五年的教书先生,一直与书本打交道。我对岗子说,我教书是不假,但我整天教的是那能量守恒定律之类的,与这完全无关。岗子说,正是因为要守恒,所以……我有些哭笑不得,就带着岗子到学校对面的小饭馆吃起饭来。岗子是我小学的同学,好不容易到亭洲来一趟,我当然要尽尽地主之谊。
   我记得这一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春天的脚步早踏在亭洲的大地上,街道边的杨柳已吐出嫩芽,再过几天雨水就要到了,春天将在沥沥淅淅中孕育。下午正好没有课,我和岗子就尽情地喝了起来。酒过三巡,我的脸上嫣红嫣红,心“咚嗒”“咚嗒”得厉害,人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就在岗子的不断碰杯声中答应了下来。岗子满意地喝了一大口老白干,说:这一回一定要让他请客。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说起那个要写墓志铭的人的轶事。
   岗子要写墓志铭的那个人叫“洪福尧”。洪寨人多数把他叫“尧驼子”。按照辈份,他是我这一代(占最多数)的长辈,我们当面都称为“尧爷”,背后却还是叫“尧驼子”。现在,为了表示我对他的尊重,本文在通常情况下还是称呼“尧爷”。
   尧爷这个人我还是认识的,早前我光着赤脚在洪寨生活时,经常看到他,虽然很少说话,但印象深刻,我后来离开洪寨到外面讨生活后,每年总要回去几次,偶尔也看到他,最近几年家里再没有什么亲人生活后,基本就没有到洪寨了。听说,洪寨的变化非常大,从前低矮的平房都改成了洋房,一排排的,很有气魄。岗子说的我,心里痒了起来,我说哪一天,我真的还要回洪寨去,去找一找乡愁。岗子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我们于是又谈起了尧爷。
   为了写墓志铭,我后来还真的回了一次洪寨,在烟雨婆娑中了解了他更多的故事。回来后,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用我的笔去记录他的故事。他的影子中仿佛有我的父亲叔伯,哥兄老弟。他虽然是一个特殊的人,却映射着一个时代。那时代,或许也有我的影子。
  
   二
   按照亭洲人的习惯,尧爷生于民国三十四年,这一年的秋天,中国历史出现了一个大转折,就是日本人被赶跑了。日本人灰溜溜地离开中华大地,全国人民都很兴奋,尧爷也很兴奋,还没有到预产期就从母亲的肚子里蹦了出来,出来时像个干瘪的老头,如一只小白兔,划动四肢。那一天正是农历七月半,七月半是鬼节,亭洲流行的谚语是:七月半,鬼下畈。家人们感到有些异样,但无论如何,既然是一条活着的生命还是要想方设法地养大。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但农村还是不安稳,收成也不好,尧爷的母亲老是战战兢兢的,吃不下,睡不好,奶汁也不足,尧爷越发长的像个骷髅了,两岁多,走路还不稳。后来,大人们都发现:怎么,这个伢腰背部凸出来了。凸出来就是俗称的“驼背”。那个年代驼背也不奇怪,在缺衣少食的农村,什么稀奇古怪的病都有。凸出来也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将就养,看他的造化,在一些人的眼中,这不是一个有福相。据说早年间,尧爷因为是家里的老末,最初的乳名叫“幺”,后来他的母亲看他长的歪里傻气,就请本地最负盛名的杨瞎子推算命理,杨瞎子扳着指头子丑寅卯一掐,大吃一惊说:“此儿命理奇怪,五行中竟一分土也没有,根基不保,怕是难以生养。”又沉吟半刻说:“姓也姓的不好,其姓为‘洪’,洪乃滔滔大水,无土可制,水势泛滥,将来命理多灾。”他的母亲见杨先生这样一说,赶忙央求杨先生改命,自然算金也会加倍。杨先生不愧是高人,说:“要改命也不是没有办法,今后这幺儿再也不能叫了,要叫‘垚儿’吧,大名就改为‘福垚’。”在亭洲这个地方,“幺”、“垚”这两个字在读音上还有细微区别。人问其故,杨瞎子微微一笑说:“‘垚’为大土叠小土,土土相黏,就能抵挡住命中水泛了。”听杨先生这一说,他的母亲放下心来,尧爷的大名也就定了。可村里人读书少,对那个“垚”字能写能读的就更少了,后来适主席的“六亿神州尽舜尧”诗句在全国大流行,洪寨人也跟着破除迷信,他的“垚”字就改为“尧”,朗朗上口,寓意也好,再也没有人说那个“垚”字了,算是彻底地革命了一番。打从我记事起,生产队的账本上就用的这个“尧”子。自然,我记事时,尧爷还是一个驼子,一个已经快三十岁的驼子。
   不到三十岁的尧爷从年龄来说,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候,但长相已经成了一个老头,典型的标志就是老是剃着光头,俗称“蒋光头”。在洪寨,男人剃光头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长了癞痢,流脓败血不得已,再就是上了年纪,既去头火,又简单好料理。青壮年男人还是要蓄头发,那个年代阶级斗争正是叫得朝天响的时候,人们学会避讳,一句“蒋光头”听了很不爽。老年人就不讲究了,一是年纪大,辈分高,差不多的人就不敢开玩笑了,再就是剃光头好洗,方便。但三十来岁的尧爷就不管这些,一来本就老苍,最主要的还有一个原因:剃光头一年只要一元钱,剃青年头一年要一元二角,这样可以节约两毛钱。两毛钱在那时值半个劳动日。
   尧爷的母亲我们叫“二奶”,一个从四川逃荒来的白净的老人,早些年为尧爷张罗了一门媳妇,一个半哑的女人。那女人也算苦命,从小没有父母,跟着哥嫂长大,人也不苕,做事还麻利,说话能吐出单音节,和我的母亲那一代女人能很好地交流。到了适婚年龄,哥嫂巴不得早点将她嫁出去,找一个着落。尧爷虽然是个驼背,但阶级成分好,实打实的贫农,就乐意地应承了下来。到我能认识他们时,已结婚多年,生有一儿一女。二奶在世的时候,帮着他们操持家务,日子虽然紧巴巴,但也不比别人差多少,二奶后来去世了,哑巴女人操持家就要差一些了,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那个年代虽然也有贫富差距,但隔上不隔下,不像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富的冒油,穷的为一日三餐发愁。当然,我只是就事论事,不是说现在不好。
   尧爷虽然年龄不大,但因为背上鼓起一个罗锅,不能做一些挑的力气活,只能在生产队打杂,譬如到稻场帮忙碾谷碾麦,譬如照看生产队的牛栏,猪栏,哪一条牛要生产,哪一头猪得了病,这都是他的工作。但按工分计,只能是七分,比一个成年妇女的分值还低一分。那时评分就像现在评职称一样,即使在同一场合都做同一事,就是有区别。七分就是七分,这是现实,尧爷也无可奈何。
   一个男人做的分值不如女人,在乡村是没有多少地位的,或者说是卑微的。尧爷常常要看着别人的脸色,特别是队长的脸色,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明天还有什么适宜自己的活,没有活干除了没有工分以外,最重要的是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我们常常抱怨工作的无奈,其实一个人当他睁开眼睛不知道将要干什么事的时候,那才是真正无奈。好在他从小就这样,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讥笑和歧视,他已经习惯了,好像一切与己无关。生活,教他学会了忍耐。现在,我们常常感叹乡村的纯净,其实乡村也不纯净,各种各样的目光、各种各样的言语,甚至非常粗俗赤裸的言语都有,但尧爷还是只能忍受。他天生就比他人低一等,谁叫背上凸起一个大驼子呢?
  
   三
   这一天是六月的一个早上,麦子刚刚收完,堆在稻场上等待脱粒。尧爷将稻场扫干净以后,正准备铺开麦子碾,保管老万走了过来,大声说:“福垚,你去看看那猪栏的母猪,怎么有些不对劲?”
   尧爷一直负责牲猪的管理,他虽然没有文化,但还是有些基本的常识。现在,生产队里养了八头公猪和一头母猪,公猪都是春初的时候捉回来的,大的已经有了上百斤,最小的也有六十多,母猪已经养了两年了,还没有下一窝崽,二百多斤,春上刚怀上。尧爷听老万这样说,连忙放下手中的竹扫帚,就向猪圈走去。
   猪圈在仓库的后面,背靠背,这两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没有以前厉害,队长洪德旺对养猪情有独钟,除了允许私人可以养外,生产队也不松懈。德旺的口头禅是“喂猪有肉吃,生娃有福气(吃)”,在他的鼓动下,洪寨基本家家都养猪,把这当成一门副业。当然,后来时兴搞计划生育了,他又对村里那些生育旺盛的女人讲“要致富,少生娃,多养猪”,说的大家笑成一团。
   猪圈和牛圈合在一起,像个四合院,一边是猪栏,一边是牛栏,猪栏要少点,只有五间,母猪单独放在最左侧的一间。尧爷走进猪栏时,看母猪躺在地上,样子蔫蔫的,喘着粗气。他弯下腰,左手摸在猪背上,热气直透手心。猪病了,在发烧,赶快找兽医。
   尧爷回到稻场,对保管老万说:“万良哥,那母猪发烧了,赶快找小毛来打针”。小毛是村里的兽医,他的老子老毛是乡里有名的骟猪骟牛的行家,一把弯刀,对着那牛卵子、猪卵子两分钟就搞定,在伤口上搭一点黑黑的锅烟子,既不出血,又不感染。小毛受老子言传身教,就成了村里唯一的兽医,比那人医还香。匮乏时代,老百姓认为有些人命(如不能做,只能吃,或动弹不得的老人)还没有猪命重要。
   老万听尧爷这样说,马上道:“昨天还是好好的,发个卵子烧,可能是感冒了,你到地里去扯点蒿,再说。”
   尧爷听老万这样说,不敢多言。老万资格老,在队里有权威,队长德旺最听他的,要不守着保管这个肥缺十多年,没有哪个想到动一下,存在一定有其道理。
   “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虽然茵陈再不是蒿而成渣子了,尧爷还是赶那些嫩苗摘了一些,就在队里打豆腐的柴灶上煎煮起来。熬好待凉后,就灌到母猪的胃囊中,有至少一半的药汁泼在地上。做完这些,早饭早点了,他感到有些疲软,回到家,哑巴女人留在锅里的饭已经冰冷。好在不是冬天。
   吃过早饭后,队长德旺叫他去把荒地中的南瓜中的草清一下,尧爷看到德旺,本来想说一下母猪病的事,后来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怕老万见意。心想也可能真是感冒了,喝点青蒿汤也行。洪寨的荒地在洪寨东南,是一片山岗,先人们的坟都葬在那里,四散开来,零零点点,队里就在坟与坟之间种一点冬瓜和南瓜,也种苕和花生。尧爷佝偻着身子,一个人在坟与坟之间穿来穿去,一些长大的狗尾巴、牛筋草、刺儿菜、猪殃殃等都被他一棵一棵地拔了起来,正午的阳光照在后背上,汗出了一身,那凸起的脊椎骨更显眼。
   尧爷的工分挣的少点,但自由度要大点。看到太阳到了当中,就收工了。他走进自己低矮的平房,舀了一瓢冷水咕咕灌进喉咙后,正准备坐着休息下,突然想到那生病的母猪,又慌绰绰拿着帽子从家里走出来。太阳正午,田畈出工的人已经回到村口,半哑女人朝他咕噜了几句,他顾不上搭理,匆匆走到猪圈。
   还未到猪圈就听到一群猪在哼哼叫,那是饥饿的声音。尧爷顾不了这,就走到母猪栏。母猪还是躺在地上,口里喘着粗气,身上的体温好像退了一些。他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静了好多。
   这个老万,他内心在想,又忘记喂猪了。老万虽说贵为生产队里的保管,但管猪管牛也是他份内的事,不过只要尧爷是在稻场帮忙,具体做的就是他了。
   尧爷调好猪糠后,一群小猪唧唧哼哼地抢起食来,他又滤了一碗蒿汤,对着母猪灌了起来,并单独用麸子粉调了一点猪食,放在母猪面前,母猪挣扎着站了起来,嚼了几口后又躺在地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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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生活在最底层、受尽苦难,不被上苍眷顾的“尧爷”的故事,他从小一直是那么平凡,平凡得就如同一棵小草。纵观“尧爷”的一生,不但让人感到同情,而且也被他那种不向苦难的生活低头的精神所感动。操劳了一生的“尧爷”刚刚过上了好点的日子,却因为抢救落水的孩子而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尧爷”在世人的眼里是那么卑微,甚至都不如一棵菜花,但是在关键时刻,“尧爷”却毫不犹豫跳入水中,用尽全力抢救落水的孩子,让人们看到了“尧爷”身上最可贵的品质。这篇小说具有时代特色,成功塑造了“尧爷”这个生活底层小人物。读完此文,人们仿佛就看到了一个鲜活的“尧爷”。在当今的社会,这篇小说具有现实意义,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感谢您赐稿晓荷,祈盼您创作出更好的作品。美文荐赏!【编辑:张爱珍】【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315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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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张爱珍        2019-03-06 17:02:24
  创作辛苦,感谢您赐稿晓荷,敬香茶一杯!
2 楼        文友:张爱珍        2019-03-06 17:04:10
  祈盼您佳作连连,遥祝春安!
3 楼        文友:叶华君        2019-03-15 09:47:47
  恭喜老师佳作复审通过,创作辛苦了!期待更多精彩!
叶华君,成都市作协会员,东部新区草池街道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我有一颗善感而质朴的心,我爱我的家乡我的亲人!QQ1052430610
4 楼        文友:何叶        2019-03-15 15:17:20
  恭喜精品十元红包已发,加油!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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