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春风相伴下江南(散文)
一曲《走西口》道尽了离人内心里的苍凉与无奈,为了生活,有时我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住在大运河边的邳州人,靠水吃水,走西口的不多。农闲时,顺着大运河下江南的人却不少。
一
我曾在古城南京呆过一段时间,房东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性格爽朗。相互熟悉后,话题谈到各自的老家上,当得知我来自邳州时,老人顿时激动起来,像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人。眼里放光,神情恳切,言语间也更加亲近。原来老人的老家是邳州炮车的,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一壶老酒,简单的两盘凉菜,我们常坐在一起打发着时光,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再没有感到身处异乡的寂寞。
老人的父辈是往来于大运河中的船民。古人常道,世间有三桩苦,使船、打铁、卖豆腐,船民的生活是很辛苦的,为了及时交货,风里雨里也不会停歇。新中国成立前,他们家的船被国军征用了,断掉了谋生的来路,全家人只好滞留在南京。
还好南京城很快就解放了,重回到人民手中的南京,千窗百孔,百废待兴。市政要修复,工厂要复工,这需要大量的人员。他们就幸运地成了南京的新市民。
他记得小时候曾回过老家一次。那时,老家里还有他最亲近的外婆,外婆去世之后,与老家的联系少了,亲人间的关系也就疏远了。从我这里得知炮车已变成了邳州的市郊后,他激动地表示要再回来看看。我能理解他,上了岁数后的人难免不思念故土。他是我遇到的最早到江南谋生的家乡人。
二
老家邳北原先是一直种姜的,就像现在家家要种蒜一样。现在到南方去谋生的人多了,留在乡里的大多是些老年人,种生姜的人也就少了。
暮秋,树叶变黄了,从树上落了下来,地里的生姜仍在旺盛地生长着,在满目的苍黄中透着一片翠绿的生机。直到一夜寒霜来,生姜才不情愿地耷拉下叶子,这时也该把它们挖出来了。
挖出生姜后,生姜是做菜的调味品,不是主食,这么多的生姜一时吃不完怎么办?此时,乡里的青壮年就该下江南了。
于是,他们三三两两地结成一伙,用蒲包装好生姜,蒲包保温,能预防生姜被冻坏。把生姜装上板车后,先是拉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大码头。在那儿上了货船后,暮色已开始降临,晚霞映得满河的秋水更加深邃,货船就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路迤逦着向南驶去。
深秋的早上,行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常能见到那些下江南的姜客们。他们自豪地行走在路上,满头是汗,鼻孔里喷着热气,不断地融合到眼前的秋雾里。虽然很累,仍步履矫健向前走着,满车的生姜变成了心里的希望,也就觉不到累了。
江南想必是很好的吧,那里有日出江花红似火的浪漫,也有许仙和白娘子的优美传说,更有从平民做上帝王的朱元璋……望着那些姜客们远去的背影,羡慕的情愫不由地从我心底升起。
一个月后,姜客们陆续地回来了。他们带来的不是浪漫的故事,江南城里的古迹与优美的风景是与他们无缘的,在外遇到的各种苦处,让他们无暇也无心去游玩观赏。最常听到的是,为了省钱,他们要住在人家的厦檐底下,深夜里时常被冻醒。一日三餐也是冷的,在寒冬中啃着从家里带去的干煎饼。
还好的是,江南人大多是心善的,陆续有幸运的姜客住到了南方人的家里,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主宾处成了很好的朋友。临回来时,双方依依不舍,南方人拉着他们的手一遍遍地叮嘱着,下年再住到他们家里去。
我有位叔叔也是位姜客,每年他都会到江南去,时间久了,在江南的多座城里都有朋友,不用发愁住的问题,每年他都很乐意跑到江南去。
房子座落在水边,临水而居,南方人的精致和爱干净是出了名的。这位叔叔却当着南方人的面笑话他们是假干净,因为江南人那时还在用着马桶。
每天早上,人们拎着马桶来到河边,到河里去涮马桶,这曾是江南独有的一景。不光涮马桶,他们也用河水去淘米、洗菜做饭,洗衣服也是在同一条河里,这让叔叔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他会说南方人是假干净。“河水是流动的嘛,脏东西会被冲跑的。”江南人常不服地反驳道。
马桶放在屋里时,拉上帘子就去解决个人的麻烦,更让他难以忍受。
江南的女子们单纯,不会刻意回避家里的客人。夜晚,尿液冲激着马桶的哗啦声,在静夜里显得更清晰更响,这让叔叔很不适应。那响声钻到了心底里,叩击着心扉,让他心神难宁,思绪万千。此时又不能躲出去,刻意躲出去,反而让大家都感到难堪,他只好若无其事地硬撑着,尽力不去想。滚烫的热血却不受控制地在体内快速流动着,脸上开始发烫变红,正忍得心里难堪时,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才从担忧与难堪中舒缓过来。叔叔说,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适应了这种习惯。
苏北离孔子的老家很近,孔老二曾说过男女授受不亲,陌生男女是不可以随便接近的。受此影响,苏北的老户人家是很讲究家风门规的,别的不说,就连简单的吃饭也有吃饭的规矩。我仍记得小时候,奶奶常教训我们要“吃饭不言,睡觉不语”。
家里来了客人,女子是不能陪着客人吃饭的,男女间的界线划得十分清晰。当着客人的面去解决麻烦,这在老家苏北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那时男女间自由恋爱的很少,恋爱的女子会让人瞧不起。现在听了这些,你或许难以相信是真的,但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因为孔子的影响,千余年的思想上禁锢,南北人在思想上的差异是很大的,表现在做事上,苏北人普遍偏于求稳,在创新上就表现出不足。融入骨里子的那份固执,让他们不缺韧劲,接受新事物却慢,常会对新生事物无端地排斥。我常想,在资源上我们优于江南,经济上却落后于南方,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姜客是第一波闯荡江南的人,虽然他们留在那里的时间不长,但带回来的消息,在家乡人的心里添了份对江南的直观印象。也就愈加羡慕起神秘的江南来。
三
改革开放之后,有段时间流行起民歌《烟花三月下扬州》和《摘石榴》,歌曲里道出了人们求变的心声。
《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灵感来自于古词,其曲调温婉,歌里漾溢着浓浓的江南风情。“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想想那是多么优美的画面啊,至今听来,仍让人的心里不由地软了下去,柔如那江南的水。
《摘石榴》这首歌,我最早是从一位老师那里听到的,那是一位年轻的帅哥老师,白皙的脸上蓄着小胡子,满脑子的新思想,是男同学羡慕女同学会暗恋的那类人物。他唱歌时那声情并茂的样子让我至今难忘。歌里是一对偷着相恋的男女,他们却不敢让家人知道。因对自由的渴望与向往,想一起跑到江南去,这恰好道出了当时广大苏北农村青年久被压抑后的心声。一时之间,梦里江南的那份自由就成了许多年轻人心中的向往。
犹如治水,拦,终究是拦不住的,从那时起就陆续有人跑了出去。记得在我们村西,有一对相恋的男女,他们是最先跑出去的。他们走后,家里却像是炸了窝,女方的父亲带着人到男方家去闹,闹也没有闹出什么结果。其后,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女孩的母亲呆在家里没有出门。女儿跟别人跑了,好像错的是她,害怕别人的议论,母亲羞于出门见人。
后来,计划生育紧了,为了多生孩子,结过婚的男女们常会跑到南方,到他乡去谋生、繁衍。那时的春晚里,赵本山和宋丹丹也演过这样的小品,人们戏称为超生游击队。这些人很快在南方挣到了钱,比呆在家里还要好。
余波影响到今天,下江南的人更多了。以至学生们毕业后也首选南方,大量的人才流向了南方,苏北就成了向江南输送人才的基地。
人才南流,青壮年也南下,留在乡里的大多是老年人。今天的苏北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融合到南方,堪比历史上大明朝的那次民族大迁移。历史上,苏北人大多是从山西移民过来的,各姓的族谱第一页上常会写着,家祖挑着担子,一头放着孩子,一头是生活的必需。他们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出发,大槐树上有个喜鹊窝……
离开熟悉的家乡,虽有短暂的离乡之痛,也有一代人会伴着思乡之苦,但在更适合自己的地方扎根,后人却幸福了。这种融合也带来了落后观念的更新,各地的思想碰撞,又能激荡起新的智慧火花,民族思想的更新能力上也会跟着进化。
历史上,无论走西口,还是向内地迁移,均释放了人类社会的巨大活力。这次的下江南,又何尝不是人类的一次大进步呢。
春夏秋冬,准时的四季轮回。大运河边,春风又在吹着,不停地荡起满河的浪波。岁月早掩没了船民、姜客及那些离乡客们的踪迹。过完节的人们,又有人匆匆地向江南赶去,犹如这大河里起伏追逐的浪波。
春风相伴下江南,虽有无奈,也伴着浪漫与更多的希望。它也必将成为一段历史,写进人们的族谱或是志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