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春日当归宁(散文)
应时淅雨浥阶庭,润物无声树杪青。解意春风侵里巷,新妆女子正归宁。
——张德志《雨水》
前几日,从诗社微刊读到张老师这首新作,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幅铅笔淡彩的图画:雨水节刚过,一场知时好雨,趁着夜色弥漫了整个天地之间。清晨,雨丝依然密密地斜织着,轻轻的、柔柔的、凉凉的,如一匹着了一点轻灰的杭州丝绸。这时,沐浴雨中的人们,会禁不住想挨近它、抚摸它,然后把它裹在头上、脖子上、身上,让它的清新涤尽一冬的臃肿与笨拙。雨雾朦胧中,隐约可见一栋整饰一新的房舍。走近,只见大门上、墙壁上的大红“囍”字灼灼夺目,婚礼的热闹依然氤氲着整个院子。雨水洒在台阶上,好像给台阶洗了个澡,一尘不染。院墙边的柳树刚吐出鹅黄嫩绿的眼,它们仿佛抑制不住积蓄了一季的力量,把千万条柳枝都爆成了绿色。雨停了,一阵轻风吹过,屋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位身着大红婚服的新娘今日要带着她的新郎回门了。
回门,又称“归宁”,指女子出嫁后首次回家探望父母。“三朝回门”,是很多地区都流传的婚俗,而晋中地区农村,上个世纪流行的却是“换四天或六天”,除非选择“爷娘月”(据说对父母不利,故婚礼当日新娘不和父母见面)结婚,只能选择“换对月”。到了本世纪,为了办婚礼方便,大多人家已经摒弃旧俗,选择第二天回门。
新婚女子回门看望父母,无疑是人生一件美好的事。那个身穿婚服的女子是谁?恍惚中,她就是三十年前的我。也是这样一个“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早春二月,一大早,麻雀在窗外发出第一声呼唤的时候,我已经醒了。估计是婚事的忙碌与劳顿,让公婆和夫依然沉静在梦乡,院子里除了枝头的麻雀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讨论着昨日的见闻与今日的计划,别无一点声响。我轻轻起身,只怕一个不小心,吵醒身旁的夫。床头整齐地放着妈为我亲手缝制的嫁衣——一件红底缀着金丝线的织锦缎棉袄。
刚订下婚期时,我征求妈的意见,结婚时想穿春装——毛衣外面套红色呢子外套。“不行,结婚必须穿棉衣,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可不能改!”妈急了,看着我一脸的不悦,又说,“放心,闺女,妈保证你的婚服不会臃肿……”为了做我的婚服,入冬收完地里的白菜和萝卜后,妈就每天用麻雀粪洗手,据说这样可以洗掉手上的老茧,不至于让粗糙的手刮起织锦缎面料上任何一条细丝线。
妈遗传了姥姥的巧一件棉衣,棉絮贴得又薄又匀,针脚又细又密;领口笔挺,腰部略收,下摆微宽……无论从设计还是裁剪、缝纫,这都可以算得上一件艺术品。一件婚服,妈不知画了多少次图,也不知道在缝制时扎破了多少次手。长长的丝线,是母亲对女儿的牵挂;小小的银针,缝进去的是深沉的母爱。今天,我一定要穿着这件婚服回门,让妈再次欣赏她的杰作。
上午十点多,当两辆“永久牌”自行车终于停止了一路的追逐与歌唱,停在大门口时,随着“放哨”的堂弟一声高喊“回来了!”家族里的弟弟和妹妹仿佛一群从潘多拉盒子里涌出的天使,扬着春天般的笑脸,伸着小手,跳着脚,大声喊着:“新媳妇子新女婿,不给糖块太小气……”我被他们逗乐了,高高举起装着糖块的包裹,领着夫左冲右突,还相互传递着诱人味蕾的包裹。不大工夫,他们就接二连三地举手投降,纷纷喊起了“姐姐”和“姐夫”。
回门的礼数是十分讲究的。我和夫除了给爹、妈带了“四色之礼”(烟、酒、糕点、水果),同时还给今天来的参加宴席的各位长辈各带了一份礼品。
屋子里,是另一番的忙碌。既不同于婚礼前的吵杂,又不失家族的热闹。大娘、婶子和姑姑盘腿坐在炕上包饺子,表嫂和小妗在一边挤眉弄眼。她们的那点伎俩是瞒不过我的,因为自己早已在亲戚家不知恶作剧过多少回了。据本地风俗,新婚三天无大小,大家可以尽情戏耍新人,在饺子里做手脚就是其中的一项。记得,我曾经给一位堂姐夫包过辣椒面饺子,不料,他是平遥人,喜吃辣,一顿饺子蘸着辣椒面吃得不亦乐乎;我还给表姐夫们包过纯食盐饺子、纯花椒饺子、纯黑酱饺子……总之,只要是厨房里的食材,今天都有可能被充分利用。好在现在已不是民国时期,新郎都是成年人,更何况夫婚礼前早已融入我家,成为家人,甚至连家的小狗都被他们收买。一发现饺子有异常,他立即让桌下的小狗帮忙处理。一切费劲心思包的花样饺子,都顺利成章地成为狗的美食,宴席间没有半点尴尬了。
夕阳渐渐向西山靠拢了,几缕流霞像舞动的飘带,装点着碧蓝的天空。妈在给我收拾返回婆家所带的晚饭——六个刚烙好的菜合子。回门的讲究特别多,新郎和新娘不仅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婆家,而且当晚不能吃婆家的饭,饮婆家的水。
临别,妈拉着我的手,问:“你婆婆家周围有姓刘的人家吗?”
“我哪知道,妈,怎么了?”我嗔怪着,“哪有新媳妇刚结婚就查邻家户口的。”
“有啊,妈,找姓刘的人家什么事……”夫插话道。
“今晚回家后,你们别喝自己家的水,向路对面的刘家去讨水喝。这个是有讲究的,‘刘’和‘留’谐音……”
“哪有那么多讲究,喝谁家的都一样。”这几天早被婚礼的习俗缠烦了的我,一听到又来讲究,心里就有感到不快。
“记住了!妈放心。”夫在一边答应得特别快。
两辆“永久”牌自行车终于在妈不厌其烦的叮嘱和妹妹们的嬉闹中踏上了归程。
烟花灿烂,只一眼,已成平淡;回门的美好,一转身,俱为消散。然而,回娘家的七公里路,却永久盘桓在我心境和梦境里,成为永远的牵念。
归宁,在百度词条有两种解释,除了新婚女子回家探望父母,也泛指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省亲。
记得鲁迅先生的小说《社戏》中,“我”就是跟着母亲于“草长莺飞”的清明之后,去平桥村的外祖母家省亲的。所有的语文老师,都会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分析“我”的几个小伙伴,分析平桥村的乡亲们,分析作者对农村生活的向往……而我,作为一个无数次带着儿子回娘家省亲的女儿,关注的却是文中的“外祖母”——那位并不受读者重视的老人心里的欢愉。
女儿一旦出嫁,就是夫家的人,一切要以夫家为主,《社戏》中也一样。文中因“我”的母亲承担了不少家务,故不能回家消夏,只能在清明后回带儿子回娘家小住几日。女儿及外孙的到来,带给老人一种怎么的欢喜?她不会强迫外孙去念他不喜欢“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不会在看到外孙因掘蚯蚓、钓虾滚得一身泥土时,责怪他半句。外孙想去看社戏,却租不到船,老人家着急了,甚至有些气恼,怪家里人不早定,还像所有老太太一样絮叨起来。双喜打了包票,要带着迅哥儿走了,她老人家的外孙终于可以和一群小伙伴去看社戏了,她脸上露出了葵花纹般的微笑。此处,“微笑”用得极好,什么也不说,只要外孙高兴,外婆就心满意足。一个微笑甜到了心灵深处。
天下所有的外婆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我妈也不能免俗。儿子、外甥、甥女接二连三出生后,她就把对我们四姐妹的爱转移到了下一辈身上。吃过午饭后(这时老屋光线最好),她就戴上老花镜,开始做几个孩子的鞋和过冬的棉衣。看着她对着阳光穿针的样子,觉得特别可爱,也让人特别心疼。有时怕我们她太累,劝她别做了,她就冲我们发火说,我们几个翅膀硬了,不穿她做的衣服和鞋也就罢了,不许干涉她给外孙和外孙女做针线。
孩子们渐渐长大后,也不再穿缝制的衣服和鞋了。妈就又出新招,开始变着法做好吃的,拉拢孩子们的胃,麻花、烙饼、韭菜合子、油墩墩……同样的食材,经过妈的手加工出来,就别有一番“姥姥风味”了。儿子最爱吃姥姥做的烙饼,为此,我偷着学了几次,可儿子总说我做的没姥姥做的松软。即使现在,儿子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偶然也像小时候一样,撒着娇嚷着要吃姥姥亲手烙的饼。哪个外甥女爱吃蘸片儿,哪个外甥爱吃油糕……妈不但如数家珍,还经常向我们姐妹唠叨,生怕我们虐待了她老人家的心肝宝贝们。
如今年过七旬的老妈,最大的快乐就是周末和女儿、女婿以及外孙、外孙女们欢聚一堂。我知道自己笔拙,无法用有限的文字写出妈的深情;可我又是在忍不住,想把这种情感付诸于笔端,草成一首《周末盼女》:
堂前萱草未成丛,慈母倚门望际穹。
玄鸟啼枝疑女近,朱花委地念孙忡。
粗粮巧饪香盈口,琐事祥参谨饬风。
蓦悉荆门声乍起,阖家欢乐举金樽。
春日当归宁。明天,我将带上夫和儿子、儿媳妇再次踏上那条熟悉的路。因为我知道,蜿蜒七公里的村路,起点是女儿盈盈的思念,终点是白发母亲的无尽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