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重访半个世纪前土方队故地(散文)
五十年前,在利民煤矿附近的一座山包上,一群人正挥锄挑担紧张劳动着,他们要挖开这座山,从中修出一条通往涟源的公路来。
其中那个个头矮小,身子骨却很敦实的少年正高举一把约二十斤的岩镐在奋力撬石,他,就是那时只有13岁的我。
那是1969年的秋季,因文革,出身不好的我读完小学便辍学,在社会上拉了一年板车后,就进入了当时由兰田镇组织的土方队。
土方队,就是那时被称为黑五类及其子孙们的劳改集中营。他们被国家扫垃圾般赶到这个如劳改场的公路修建工地,像愚公般肩挑手挖,开山凿石,用自己孱弱的身体挑起生存的重担,以获得一席栖息之地。
一年多后,这条从利民煤矿通往涟源的公路终于修通,我们土方队又转战他乡。
而那段酸楚的记忆,却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
五十年后的今天,因撰写中篇小说《土方队》,我开车来到这个自己曾经付出过辛勤汗水和有着不寻常经历的地方,寻找那时我们土方队用愚公精神开凿出来的这条公路,还有当年我们土方队驻扎在那栋地主家的老宅院。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还能找到当年的故地吗?
开车从涟源出发,凭我当年的印象,一路朝原利民煤矿驶去。
殊不知历经五十年的变化,利民煤矿早已废弃,这里已成了一个小型集市。周围到处都是新建的民宅。我费尽周折苦苦搜寻,打听了好几位老人,仍是没有找到当年被我们从中间凿出一段公路的那处山峡。
其实,公路仍是那条公路。当年我们凿山修路的工地,早已面目全非,不知隐在何处?
只有那条清澈的小河仍在静静流淌,不因岁月的逝去而消失。
我忽然记起,当年的工地和那地主宅院的驻地,就在河的两旁!
我将车停靠在近河边的一处空地上,下车沿河慢慢走着寻找起来。
这条河,就是涟水之源头。她仍然是那般地清亮,仍在那里不舍昼夜地泊泊流着。
站在河边,仿佛又看到了五十年前,我们土方队男男女女散工后沐浴于晚霞中,在这条河里搓衣洗澡,追逐泼水的情景。岁月沧桑,如今物是人非!当年那个曾在河中嬉闹的少年,已成了两鬓斑白的老头。
忽然,我发现就在不远处,出现了几栋熟悉的青砖老屋。蓦的,我便知道,终于找到了那座地主宅院,我们土方队的住宿驻地!
走近一看,几栋老屋均已陈旧残败,早已不再住人。旧宅院前面有一小半已被拆除,正打着地基准备新建。但后面大部仍能让我分辨出哪是当年的男宿女宿,哪是当年的食堂……
想不到半个世纪后,还能再见我们土方队当年在此生活的故地!
幸亏我来了。或许再迟到半年,它们便会与我永别!
探寻着这半个世纪前曾经生活了一年多的故地,那时土方队在这里的生活情景,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一声声欢快的嘻笑打闹,不断浮现于眼前。过去那些已模糊不清的音容笑貌即刻变得清晰起来。五十年过去了,却不知他们现在何方?想到此,不禁一阵心酸,眼中就有了泪花。
既找到了当年的驻地老宅,再循着记忆去寻找那处山峡工地就比较容易了。
沿河走了不到五百米,终于发现了当年我们凿开的那处山谷。原来两边陡直的山壁已被削矮建了房屋,山壁上长满了灌木杂草,将残存的山体遮掩。难怪我刚才开车路过却没有发现。
公路在多年前已铺上水泥,不少车辆在缓慢通行,路面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但公路从峡谷中间穿行而过的大致形状依然可见。
我久久站在路旁看着半个世纪前我们土方队修成的这条公路,眼前幻化出了当年的劳动情景:一群男女老少,在这里挥锄挖土,开山撬石,挑土的队伍川流不息,扁担上晃悠着的是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和沉重的生存压力。
那时,我们这些被冠以黑五类及后代的难民,在走投无路时聚集于此,在艰苦的劳动中让自己得以生存于世。
那时,我们这些被抛弃的“牛鬼蛇神”,虽背负黑五类的劳改招牌,却性情纯朴,心地善良。在土方队里,没有心机,没有算计,没有挟私藏奸,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大家同病相怜,相互扶持,如同亲人。在文革这严寒的冬季,我们来到这里抱团取暖,感受集体的热情与关爱,聊以度过那极其艰难的岁月。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尽管我须以稚嫩的肩膀挑起那沉重的土担,在严寒和酷暑中忍受超负荷体力劳动的折磨,但在那个黑暗的年代,走投无路的我能在这里找到一个避风港,得到大家的帮助和怜爱,享受世上难得的人间温暖,却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一个13岁少年的心中,这一年多的经历,是最值得珍藏和纪念的。因为在这里,我感受到的是质朴而诚挚的真情!它让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学会了善良和宽容;它在我心里酝酿出了人世间的圣洁感情做人,那就是爱!
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到半个世纪前的土方队,再和大家一起劳动,一起生活,一起嘻闹,一起欢歌!在纯洁的友爱和关怀下,再体验一次我那不寻常的少年时光!
返回路上,我开着车来到这条我们修建的公路旁,看着前方的山峡口,终于抑制不住悲怜的泪水,伏在方向盘上恸哭起来。
别了,我的土方队,别了,我半个世纪前的辛酸故地……
2019.3.2于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