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寻春,请来胶东(散文)
一
“紫陌寻春去,红尘拂面来”。辛弃疾笔下的寻春,来得太斑斓了,似乎少了酝酿,丽紫嫣红,充盈心扉,来不及期待就缤纷,就像没有预热,便来“拂槛露华浓”,少了渐次,反而徒增遗憾。来胶东吧,这里寻春,别具风味,以慢姿态,等着爱春的人。
真正意义上的春应该是从惊蛰开始的,之前应该算是春的准备吧。在南方,可能春节前后,春就在萌动;而在北方,依然是冬之威甚烈,春,只是人们心中的梦想而已。二十四节气里的“惊蛰”是惊春苏醒的响雷,炸开了冰封的土地,唱响了春风的序曲,但对于胶东半岛而言,这些都只能是一种期待。惊蛰了,南方万亩油菜花映日浑黄,把大地涂上娇贵而脆弱的颜色,那是柔柔养眼的温柔;争艳的粉红桃花,尽管灼灼灿阳,短暂得让人一闭眼就飘零到地上,沟渠里,却也是为春涂抹一笔最靓丽的色彩,然后遁出了视线。而要期待胶东半岛的春,起码应该在正月底的前后,而且必须着意留心发现春怎样涂色,你要有一双敏感的眼睛,不然春是很不易发现的,一疏忽就飞出了视野,淡出了审美的眼界。这个时候,勉强算是一个“准春天”,期待的心不能失去耐性,必须去寻,是李易安的“寻寻觅觅”才行,这就是胶东的春给人的最款款的期待体验,是微寒里窜出的春意,是半遮面的恼人。
耐不住春诱惑的胶东人,第一件事应该是在惊蛰前后去山上挖荠菜。别说没有时间,只要打算某一个时间归属了你,就应该为生命添加一段寻春的历程,马上就可以有了最想要的春生活。是没有播种而要获得收成的得意,稍稍满足一下不劳而获的逸豫之心。没有让我们撒下一粒种子,荠菜摇落了籽粒,自播于土,延续着生命,不管风调雨顺,不问是否耕锄,如此薄意于天,不求于人,真的是代表了春的本色和精神。简单地“踏春”,我以为是不够味的,也就是走马观花,是不被人看好的。“寻春”包含着获得的意思,总是会让人蠢蠢欲动的。春阳灼灼,温情宜人,漫山遍野,红红绿绿,那是寻春挖菜的人影,假期搬到了田野,看了就坐立不安了,非要让自己也融入这个画面不可。
这荠菜也是菜,农人抢春,挖一篓子放在街头,花钱买来吃,总觉得少了点味道,其实,寻春的灵魂没有了,就只剩下了满足口欲了。
胶东的春很寒,不是单单一个“料峭”可形容透的。撬出疏松的土,挖出荠菜,看不见惊蛰而起的虫子,甚至会怀疑这个节气的名字有些不对,其实,荠菜的根耐得酷寒,经冬不死,反而积蓄了冬的精气,虫子怎么可以受得了呢。长的菜根约半尺的样子,放在口中咂摸,略带苦味,如此的味道哪里是虫子啃噬的对象?怪不得人称“小人参”,看荠菜的样子,很多都是两条根,做“人”字状,三月的荠菜赛人参,一点也不错,首先是形似,当然菜根更是养分凝重,禁不住要重新写“菜根谭”了。明人洪应明的《菜根谭》过滤了时空,提取的菜根里的养料,都剩下了渣子,用来打造了中国第一部心灵鸡汤。而我们就从初春的山坡地堰上现挖荠菜,端详菜的品相,辨别菜的颜色,琢磨荠菜为何有凌冬而倔强的本色,自然有一番顿悟,无需用鸡汤般的语句,萃要凝练,入心就蛮好。手里擎着一颗荠菜,每每有得,就点点头。凌冬傲寒,再平凡也变得不普通了,荠菜所蕴藏的就丰富而沉厚了。尘世里的获得最自然,也最有冲击力,往往入心就不褪色,占据着心底,每每想起一些事,总是有荠菜的影子跃出,莫谈困苦,在最寒意的日子里也有精华可以汲取,而不是叫屈喊冤。自况于树木,觉得自己并不挺拔;自况于鲜花,以为自己并不娇艳;自况于野菜,很多时候就看开了,不再为身世的卑微而自寻烦恼。当然,我们不必自陷沉重,春意无限,总有使人心悦的一幕会温暖着赏春人的心。我以为,赏春不能单一,挖了荠菜,再便是举首看柳了。
二
我最喜欢去青山后的一座无名小山下挖荠菜看柳。那里是一条深沟,称不上河流,但常年细水缓流,从未间断,就是大旱,也是淙淙而响彻,让人觉得那沟壑有着特别的魅力,其实,只要踏过那里的山和沟,就知道为何了。原来那山有几处泉眼,成年不竭,沟壑里接住了泉眼渗出的泉水,故成细流。沟壑的两岸,还有离岸边更远的地方,都是柳,似乎没有人工栽植的痕迹,是不规则地自选地点,甚至长姿都是自选动作。有的在沟边近水的地方斜伸出一株柳,常年地注视着缓流的溪水,于是柳与泉就发生了关系,成为一种诗意,我固执地以为,凡诗意必须来自自然之趣,否则一味地用感情濡染,就变了原汁原味。有的是在沟崖的半处闪出几株柳,绝不做整齐划一的排列,构成最为生动的状态,造型是会令人任意生出无边遐想的。更多的是在岸上,不成行,有的密匝的柳枝牵手碰头,有的是偏斜一边,有的是垂立不屈,似乎做着各种姿态,显出万般的风情,这样的布局克服了呆板,但却又杂乱无章,到底什么样的好,不敢根据了个人的想法做出安排或者规划,哪怕是评判,你都觉得没有底气。也许最自然的就是好,自然的尺度,任何人为的标准都是有害于形象的。之所以给我这样的赏柳机会,只因胶东的柳此时还不堆绿烟,没有朦胧,尽显原型,本真示人。在红尘里走倦了的心,在这依依垂柳的轻拂之下,慢慢儿也就安静下来了,造型随意,摇摆无羁,这些岂止是自由的暗示!
柳甚喜洼地,仰仗的是充沛的水之滋润与漫染,所以她十分珍爱那些有水的地方,反过来涵养着那洼地的湿润与蕴泽。
很多人都有错觉,以为凡柳便垂,其实,柳性也因季而变。惊蛰的细雨总是朦胧而浪漫,冬的严寒没有杀死她罗曼蒂克的细胞,反而趁着春来,与将尽的雪花嬉而搏。我们可以想,之前的时光,仿佛被无数灰色的云朵注视太久,又被不灭的期许和信念的光注视太久,那种相视仿佛定格了许久,而不分胜负,终于,那安静的时光、僵持的战局被一场乍暖还寒的春之细雨濡湿了个透,稀里哗啦的,细雨长着绒绒的毛一般,可以抹在脸上,也可以晕湿了衣物,都没有情调,只有染着柳枝才是诗。淋湿了微黑的枝条,润湿了条儿节骨处即将萌动的柳芽,可能发现不了,只要揽过一枝细看,雨的微珠都停顿在那些节骨处不动了,款款地,渐渐地,然后消弭了,是芽苞吮吸了雨露。放开那枝条,马上弹了回去,依然耸天而立,谁说柳必垂,错矣!经冬的柳条,枝枝向上,这是柔情者最不喜欢看见的样子,但她必须倔强,因为向上才可以迎风而斗冬之肃杀之气,否则只能是把柔弱的一面任冬蹂躏,她不能!
此时的柳,风光不在近处,必须远离了她,不是她不允近身,而是要人先睹其风姿。仿佛是一夜之间,她不再寂寞了,因春风?因温暖?都不是吧?她本来就把冬的精气演绎成了一树的丹青,她一定要在细雨的喷洒之下唤出,于是,她以高远的天空为背景,为那或阴或晴,或棉絮云卷,或黑云摧压,着上不同的色彩,是鹅黄的嫩绿,此时心中的春绿只是闪着的眼睛,不得见的清楚,仿佛是撒了漫天的黄色锦缎,却又不粘连,又像漫天的飞虫,密密匝匝点缀了空间,遮掩了她的背景。培根在他的《论美》里说,美德就像宝石一样,需要朴素的背景来衬托。大自然总是为淡柳做一个朴素而并不华丽的背景,是否就是为了给柳一个衬托?应该是吧,否则我们不能理解此时的柳为什么是着色的高手。一直退到距离柳林再远一点的地方,隐隐约约可见就可以,此时的黄染了一面天空的白云,似与云游戏,调皮得很,其实树的黄是淡定的,只是游云来嬉而已,如果往前走,那黄便成了一抹的感觉,似乎是狂笔一挥,不经意,也不修饰。近处赏看,仿佛有着钻心的痒,随之春暖,黄得更透彻了,嫩黄的情调均匀地弥漫了,但并不遮蔽了游云,就像故意留出一点点一丝丝的空隙,让你可以穿过黄去看云。这是色调专家的描绘,带着十分的艺术感觉,无需去求一个画家给你留下倩影,春天里有的是,而且每日的景致都不同,还是活泼的独一无二。
我曾经站立柳下,突然觉得柳原来就是行为艺术的鼻祖。但柳不荒诞,不造作,不以丑示人。荡悠复荡悠,再多的心事也被这风中的软秋千给晃悠走了,人们的行为艺术给人的是幽默,而柳却是拂去了忧愁。
三
对比才可以显出美感的特点。南国的油菜花,那是烂漫无边的恣肆,有特点,但她最擅长在大地上铺排为画,底色从来都是被遮掩了,很不讲究的;而胶东的春柳,绝对是可以随时入画的,还随风做出动态,是流着的丹青,是舞动了的画笔。
胶东的岸柳并非总是高昂着柳枝,与天的云雨风相谐相戏,大约一个周的时间,开始弯下了梢头,我知道,那是春风熏染了她,不再为难多情的春风了,此时的柳黄与春风为伴,摇曳得更加婀娜了。
我以为柳是最善变的,但那种善变却是悦心的,并非要取悦谁而作变色柳。柳的黄绝不是作态,她先将所有的枝条的肌肤全都染成鹅黄,是不是在回报土地的滋养,我宁愿这样看,《通典》注云:“黄者中和美色,黄承天德,最盛淳美,故以尊色为谥也。”黄色是大地的自然之色,亘古不易。这种色彩代表了“天德”之美,也就是“中和”之美,所以成为尊色。我们往往把她当做一种随意来看,其实,春柳先要表达一番对土地的膜拜而染黄。
柳迎春风最具情调。贺知章所谓“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以为写得过于急躁了,不是胶东的柳,当全身染了鹅黄,还要斗斗那春风。胶东的春风甚烈,若是初来会适应不了的。西北的春风,那是扬尘的大帚,只在关内狂舞,君不见“春风不度玉门关”;东南的春风不寒面,带足了阴柔,正如志南和尚说的“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洪都春貌,僧人的体会往往带了佛意,五老峰上自然惬意了;“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欧阳修的烟柳不分轮廓,是最惹人心烦的布局。那年一个网上的朋友问我,想到胶东买房,退休后老居。我说可以啊,养老之地非胶东莫属。我不知道他藏了怀疑,又问,听说胶东的春风可以把屋顶掀去,是不是?我无语了。其实,胶东的春风最醒人,若是居楼,你管春风几级,吹不走你就是,莫非想嘲弄我吧?我要告诉他,可以斗了胆子处在春风里,任春风十里不裹头,吹散了额前的发,做屈原式的狂吟,只要你体味得深,爱上这里的春风,马上就会说,别处的春风都不够味了。当六七级的春风袭来,那些鹅黄的柳枝绝不恐惧,随了风去舞,但不乱舞,成一溜的姿势,仿佛就是一个玉人站在半空,扬起了脖颈,引吭而歌,做足了样子,就是不能闻她的歌,只见她的姿态,马上就被感染了,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用什么来做比呢?我突然想起画家黄永玉的几幅人物画,那长发直吹到天上,狂风梳发,这岂止是给人物写意,分明是表现春风十里!也对,不是有过“踏花归来马蹄香”的创意么?你说是给人物写真么?你说是给风做歌么?一幅画里泛出了多少诗意,正如这黄柳,我此时不见其干,唯见其飘逸的枝,如此的美妙在南国可寻?白居易观女人,拿了“天生丽质”四个字,气质才是骨子里的韵味,胶东的柳便是在骨子里借着春风来调色的,别处的柳没有这个本事哦。
这柳,应该成为本地的标志性风物,却为什么不见经传相传?我突然想到了身在此地的名称的沿革了。崖头,在宋末,张姓由云南移民徙此定居,因处河畔两岸多大柳树,故名“大柳村”。明嘉靖二年(1523年)河水改道,柳树被伐,以村后之悬崖,更名。柳难灭,莫非古代的根系延伸到了村后的悬崖之下而再生?由此,不能不感叹,莫非这黄柳要斗风一阵子,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正名?有些东西不必去刻意回忆,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就会勾起沉思,翻起了那本覆盖了尘埃的旧书黄页。历史难以因抹杀而死去,总是会因一个微小的理由而呈现,让人不得不面对眼前而怀旧了。别处的柳未必可以有如此沧桑的来历吧,一年一度柳风吹拂,却是地老天荒的感觉了。章台柳、灞桥柳,可能都带着哀怨,根本就不能与胶东柳相提并论,甚至也不敢“同岸竞技”了。
四
不要以为胶东的春很肃杀,春风仍然寒面,却挡不住鸟儿的翅膀,那些觅食的麻雀本来就不务正业,摇晃着孱弱的身子,战战兢兢地登上了那迎风飞舞的枝条,企图做一个“迎风而立”的姿态,但不能,还是努力用四个脚趾攀住了柳枝,哦,原来她也喜欢秋千的感觉。李易安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麻雀没有这样的做作,站不稳就飞走,去寻另一枝了。还是白居易的《杨柳枝》写得好,初春新柳的婆娑轻扬,弱不胜莺:“绿丝条弱不胜莺。”本地的黄柳却是春风吹袭,不胜麻雀了,虽不优雅却也别一番情意,多了一份怜悯,更有想帮她“立枝头”的心情相助了。能够生出不是千篇一律的诗句,正是诗人所盼,即使不是诗人,面对不为人看好的景象也会酝酿出一番闪动着灵性的画面。
我常常会因物想人,其实在没有起落的潮头,永远不会有“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激情,正如人喜欢秋千,那荡漾就像高低不同的音符,如果只是七个数字毫无悬念地排列着,那就是催眠的曲子,或者就是克服失眠的简单算术。
读美篇,如人在诗赋画中行,又如一堂生动的国语课。中华民族干年历史。
欣赏璀璨文章,春息破字,诗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