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奶奶(散文)
排行最小的堂弟追着我:“你还记得奶奶吗?跟我说说奶奶的事吧。”
“可惜奶奶没带过我,如果有奶奶带,我小时候一定少吃许多苦。”堂弟又说。
我望着他,笑了。我怎能不记得自己的奶奶?
我能体谅堂弟的心。那样一个人口几乎要多于物质的年代,多个人呵护着,感官上的痛苦的确会少些。一个有奶奶等同于没有的孩子,奶奶成了堂屋上首左边壁上的那张碳笔画像,就犹如在他心田里硬生生挖去了一块,空洞着,张着期盼的眼。
堂弟之所以追问我,也是有根源的。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女,因为我和奶奶相处最多,对奶奶的记忆,家族的孩子堆里,再没有比我更深切的。
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我们湖北的荆州花鼓戏,喜欢它婉转清亮的唱腔,也喜欢演员们华美的戏服。那长长的水袖,被演员们肆意挥舞出纷呈的花样。那样看似极为随意的伸,缩,甩,摆,灵动又唯美。奶奶说那是功夫,水袖耍得好的演员,功底都是不错的。我坐在戏台下,艳羡里带着憧憬。
奶奶喜欢看戏,只要镇上的电影院里有戏班子上演,她就会带着我去赶场。电影院里的人真多,乌泱泱的,全是一颗颗头高颈昂的黑脑袋。戏罢场后,人仿佛变得更多了,你推我挤地往出口涌动,强劲的潮流好些次差点冲断奶奶紧紧拽着我的手臂。躺在奶奶另一只臂弯里的她的心爱的夹层背褂却还是被冲走了,那是工作后的伯父替奶奶买的,全村里独一份,不知随着村里媳妇婆姨荣荣耀耀地走过多少回亲戚(那时候村里人迫不得已地要走亲访友了,体面必须顾着,借衣服也就成了常有的事。)。背褂事件好像给了奶奶很大的打击,她不再去看戏了。她说:“都怪我,看个鬼的戏哟,糟蹋了一件好衣裳!”伯父很早就是跟着大爷爷过的,大奶奶一连给我们生了几个姑姑,就盼儿子,把伯父要去做“引窝蛋”,伯父喊奶奶“婶娘”,很有过继了的意思,所以回来得少。那件背褂在奶奶眼里是否就等同于伯父的存在呢?
但是奶奶并没有去要回伯父,或许那是她疼爱孩子的另类方式——伯父在那个家里能够好吃好喝地健康长大,她何乐而不为呢?又或者她也期盼着她的嫂子能生出儿子来,家族里人丁兴旺总是好的,虽然她内心里还存着恨。
那还是父亲童年里发生的事。父亲在大爷爷家玩耍,等得大爷爷家吃过饭了才回来,一回来就喊饿要吃。奶奶一面紧赶慢赶地忙着,一面数落他:“不乌眼睛你只怕还不得回来,满山满里的跑哪里荡了这半天?”
“没到哪里去,就在大伯家里玩。”父亲很委屈。
“你大伯家都吃了吗?”奶奶问。
“吃了,都吃就了。”父亲很小声。
“没喊你吃饭?”奶奶停住了忙活。
“没有。”父亲说。
奶奶说她那时着着实实地哽下了一口血:
“那是有几狠的心喲。嫡嫡亲亲的血侄啊,那是外人吗?那点小娃,能吃得了他们几口饭啰!”
爷爷两兄弟,大爷爷主打行医,在临近县城的镇子上开着药铺,由于有声名远播的医术,药铺的生意颇为红火,家境自然是殷实的。爷爷行文,早早地出门教书,先是做着略略富裕人家的西席先生,后来教私塾,领着有限的薪资,养活妻儿。爷爷其实也行医,只是多为义举,并没有多少酬劳。他一生闲散,随志趣喜好而行,恨不得洒脱成半个神仙,家的重担也就自然而然地压在了奶奶肩上。
奶奶裹着小脚,曾经是个不下绣楼的闺中小姐,成婚之后支撑一个四口之家(伯父给了大爷爷),也确实艰辛至极。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个身单力薄的妇人硬撑死扛着生活的艰辛之余,哪有不想有个人帮衬或者拉一把的,更何况身边还有个“富甲一方”的大伯子在呢?
奶奶执意要搬家,搬回祖籍。虽然祖籍里并不见得会得到些许的安慰,但终究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这是我如今臆想的奶奶搬家的初衷,我那时候太小,还不懂得去揣摩人心或者梳理人情世故。奶奶是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走得突然。脑溢血发作之后除了攒着劲叫了我几声名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搬回祖籍的奶奶的日子是最艰难的。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人的眼睛都充了血,红得再也看不见亲情道义。贫穷可以剮下众生的面具,赤裸裸地袒露出他们的劣根性。食永远是摆在人生的第一位——只要能吃饱,只要能吃饱……为了填饱别人的肚子,老屋的楼板被抽走了,田里的庄稼被别人装进了口袋……父亲说:“如果没有你爷爷的学生半夜里接济,我和你幺父,早就饿死了。”
奶奶从没和我们小孩絮叨她的艰辛。我的记忆里,她每天都在劳作,颠着小脚,屋里屋外。爷爷的病时好时坏,奶奶任劳任怨地操持着一大家子。我记得那时候,年关里常有打着渔鼓走家串户拜年的乞者,他们会在唱词里恭维奶奶,说她是“阿庆嫂”。“阿庆嫂”是谁呢?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和奶奶一样的坚强,能干,不认输。这是我童年里的认知。我常常看见奶奶颠进房间里,用一个釉彩的冇把瓷缸,舀出小半缸的白米来,慷慨地倒进那些人的白布口袋里。
奶奶话不多,她并不像别家婆婆姥姥那样走家串户地话家常,或者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但她常常会夸起我的小弟——当着我们一众兄弟姊妹,或者在一大家子齐齐整整的饭桌上。
奶奶夸小弟缘起于小弟的一次“帮凶”事件,那时小弟还四岁不到。二堂妹和隔壁小子打架,不能赢,委屈地在一边哭,小弟急冲冲回家拖了一根小棍欲去帮忙,奶奶笑着缴下了那件“凶器”。奶奶说:“这小家伙,有毒气,有板眼(方言:出息)!”奶奶的一生并不好斗,她也并不是怂恿孩子们去打群架,她只是在用她特有的言行告诉我们:兄弟姊妹要互帮互助。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不能忘了,血是浓于水的。
奶奶最大不同于常人的,是她对于男女的观念,男尊女卑在她的思想里是不存在的。幺妈生下我的第三个堂妹的时候,躺在床上哭得停不下来,她抱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恨不得把她嘴里的“赔钱货”扔了干净。奶奶很气愤,手指着幺妈,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女娃不是人吗?那也是一条性命,托生到你这里,这是缘分!”也许是因了奶奶,我们家里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做派,以至于我们堂姊妹们能够一个一个地从一个学堂跨进又一个学堂。这在那个年代的村子里,是稀罕又稀罕的事。
幺父分出老屋之后,奶奶便一家过一个月。每每临了日子,奶奶都会要我帮她提拎一点物件,往返在连通着幺父和我家的那条田间小路上。
母亲常常在父亲面前抱怨,说奶奶在幺父家做得太狠了。母亲说:“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上又不大稳当,哪能那么一天到晚地转?”可是,无论父亲幺父怎么劝说,奶奶就是一句话:“我做惯了,你叫我看着事情不做,我心里头就不舒服。都是屋里头的一些家务小事,累不到人!”
奶奶脑溢血那天,正在幺父家堂屋筛米。我和弟妹们在屋外玩得正欢,突然听见奶奶在喊我的名字,一声连着一声,急迫地,口齿不清地。我纳闷着跑回去,只见奶奶身子半歪在地上,一只手臂使劲撑着竹篾筛子。
就是现在我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我是怎么就知道奶奶危险的,难道是奶奶用眼神告诉我的吗?我“哇”地大哭,冲出家门直奔田地,一边哭一边喊:“我奶奶不行了!我奶奶不行了!”
家里的地头好远啊,我跑了好久好久。途径打谷场的时候,一位正在蹍禾场的本家叔叔赶忙放下了牛绳,往幺父家里跑。等我和父亲赶回来,奶奶已经被叔叔抱起来放到了堂屋右边的一张木床上。奶奶不能言语,她睁着眼,手一个劲地在胸口来回摸。
奶奶走得太快了。不等父亲和幺父用机动船把她送进镇医院,她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在替奶奶整理遗物时说:“难怪她老手总在胸口摸呢?原来是衣服夹层里缝了钱,三百块!”当时来讲,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平日里父亲和幺父给她的零花,她积积攒,积积攒,可能是怕有“夹袄事件”重现,就稳妥地缝在了夹层里。
我的一生节俭的奶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