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锦菜说是一种家常菜肴，但平素很少有人家去做这道菜吃，特别是在曾经土地归生产队集体种植时，只有在过春节的时候，龙王荡的家家户户才会去细心去烧上一些什锦菜。
　　 什锦菜，听起来就应该是一种秀色可餐的菜肴，虽然它使用的食材并不是什么稀有之物，更谈不上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日常经常食用的食材组合，应该属于一种杂烩菜，使用的食材超过了十种，并大多由一些素净的食材烹饪而成，所以吃起来十分爽口和鲜美。
　　 什锦菜的出现，首先与龙王荡人的年俗有关。年是中国最大也最隆重的节日，各地有着许多不尽相同又与众不同的习俗，在南枕灌河、北依云山的龙王荡，有着从大年初一到初四不动生食的习俗，食用的饭菜大多是年前忙年就准备好的饭菜，只要回锅热一下就吃。即使来了贵客拜年，那些让人大快朵颐的菜肴，也是预先加工好的半成品，比如，鱼是在油锅里炸好的，肉是早已煮熟的，鸡鸭也在白斩的汤里……总之，所有的菜肴都只需将葱、姜、蒜、椒等调味品在油锅里爆香，然后倒入主材，在锅里笃一下，装盘上桌即可。
　　 春节期间，无论你到那家做客，都少不了那些大鱼大肉，吃得满口喷香流油连续数日的大吃大喝，不仅使人的肠胃受不了，嘴巴也变得油腻起来。即使是一直过着清贫生活的人，可连续数天鱼肉不断，也会想吃那些清淡的蔬菜，可偏偏龙王荡有着不允许动生的习俗，从而让什锦菜有了诞生的沃土和理由，在龙王荡形成了家家户户春节时要烹饪一些什锦菜的习俗。
　　 烧什锦菜的时间，一般是在年三十的午饭（龙王荡人家的年夜饭）后。龙王荡人家年夜饭虽然没有任何亲友的造访，却往往是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宴席，有时甚至超过了红白喜事时的那些菜肴，但它们大多是来自自家人的辛勤劳作，猪肉来自大半年的饲养的猪，鱼是自家或者邻居家的鱼塘捕捞来的，鸡鸭更是来自院门外的圈养的结果……
　　 记得小时候我生活在龙王荡时，每年的年夜饭后，我们兄弟在父亲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张贴春联时，妈妈就一个人走进了烧锅屋，再次演奏起锅碗瓢盆进行曲和菜刀旋舞曲。我不解地问妈妈：我们不是刚刚都吃得肚饱腰圆的，怎么现在又烧菜了？妈妈只是笑笑说：吃饱了，就出去玩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越是妈妈赶我，我还就是要待在那里看。妈妈首先将在分拣加工豆腐的大豆时，就开始生发的豆芽拿出来，逐一捡去豆皮，白生生的豆芽虽然不长，只有两公分左右的芽子，却十分饱满粗壮，优美的曲线，灵动的神态，恰似一只只玉如意一般。足足有三四斤的豆芽，一起倒入盆中清洗后，再倒入一边的篮子里，去沥干水气。
　　 转身走进里间的妈妈，哗啦一声，从口袋里到了一簸箕花生，端到小桌子上，然后拿过一个凳子端坐下来，麻利地扒起花生来，也就半个小时的功夫，妈妈看到差不多有了两斤重了，然后在灶膛里生起火，将洗净的花生米倒入了锅里，去小火慢慢炒了一会，可就在刚刚闻到花生米的香味时，妈妈却又停止了灶膛的火，并将半生不熟的花生抄到簸箕里，并不断地簸动一番，意在让花生米迅速地冷却下来，保证应有的火候和香味。
　　 那时候，家乡种植着一种半截青、半截白的萝卜，长得很大，一个就有四五斤重，而且很有甜味，无怪当地人说：“喜欢吃萝卜的人，苹果也不换。”那种萝卜不仅具有苹果般的口感和甜味外，水分还好多，同时还具有萝卜那种特殊的辛辣味，无论是凉拌，还是爆炒，都特别鲜，就是腌制成为萝卜干也非常脆、鲜。妈妈拿过一个早已清洗好的萝卜，然后一刀一刀地切成为小指粗细的条状，清洗后，放置在又一个箩筐里，去沥干水分。
　　 龙王荡人家，一直种植着那种橙红的胡萝卜，亮晶晶的，如同成熟的柿子般的色彩，十分醒目，同时，为了它能够拥有更多的糖份，龙王荡人往往要到白露为霜时，甚至到了即将下雪前的几天，才会从泥土中挖出胡萝卜。足够长的生长期，让胡萝卜十分甘甜、可口和鲜脆。龙王荡人之所以要种植许多胡萝卜，是因为胡萝卜既可以作为蔬菜食用，也可以作为粮食食用，同时它还是极其富有营养的食物。为了凑足蔬菜的种数，妈妈也会拿过几个较大的胡萝卜，切成为筷子粗的条状，同样要洗净、沥水。
　　 在龙王荡，除了几个只有一条街的小集镇外，大多是一些农户人家，家家户户在庭院前都拥有着一个菜园子，一年四季种植着日常食用的蔬菜。为了防止那些鸡鸭等家禽伤害蔬菜，在园子的四周，往往用树枝或者植物的秸秆围上高高的篱笆，在篱笆的两侧常常要种植上一些藤蔓植物，除了丝瓜和豆角外，绝少不了山药的身影。也许山药是源自山野风的缘故，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年种植后，无需再次种植，无论是它的根须还是脱落到泥土中的山药豆，到了次年春暖花开时，就会兀自再次生长，而且一年更比一年旺盛。每年的深秋，人们在吃完藤蔓上的山药豆后，就沿着藤蔓的根部，挖出许多比孩童手臂还粗的山药，只要储藏到室内，即可食用到来年的春天。妈妈在做什锦菜时，总会拿出两根山药，去皮清洗后，再切成为大约一公分厚的片状，待用。
　　 在没有电力的时代里，浇灌园子中蔬菜主要靠人力，用戽水斗将河中的水戽上水龙头，然后沿着园子中间的留好的小水沟，轮流流进每一洼菜田中，所以这个流水的小水沟以及两岸是一直保留着，为了让流水沟的泥土不被冲走，龙王荡人巧妙地选择了如兰般叶片的黄花菜，种植在岸边，黄花菜是一种多年生的植物，春夏之际，氤氲着绿色，长长的叶子飘逸着，恰有淑女的风范，到了秋季，绽放出一朵朵橙红的花朵，为朴素的菜园子添加了无尽的神韵。人们除了采摘当即焯水凉拌和爆炒外，总是将它晾晒成为干子，将秋天的味道带到冬春夏，一年四季都可以享受它的芬芳美味。我们家也不例外，年年都会收藏着黄花菜的干子，妈妈也总忘不了拿出一些，放到温水中浸泡一下，为什锦菜添加一份鲜美。
　　 在我家老宅的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共有四个池塘分布着，其中院前的那个池塘一直种植着荷。荷是一种较为神奇的植物，无论是它在叶子婆娑若裙的时分，还是它在绽放妖冶花朵之际，亦或是它寂寞淤泥之中，总会让池塘散发着清幽的芳香。这种香味，用朱自清的话说，它似一种从远处高楼飘来的歌声般的气息。父亲在院前池塘里种植荷藕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庭院四季都拥有着清香的气息，同时也是为了每年的秋后一家人能够享受到荷藕的口福，更重要的是父亲是一个祖传的老中医，他每年需要从莲蓬中取出莲子，去为病人去除痛苦。优质的水域即使你不去放养什么鱼苗，也自然会“飞进”或者滋生出许多鱼虾蟹。所以，在忙年时，在水干拿鱼的同时，也要挖出许多荷藕。荷藕，爆炒一下就是一碟美味，而在忙年夜饭时妈妈总是会做上一碗藕饼，势必要剩下许多不规则或者不够粗度的藕，到了做什锦菜时可就派上了用场，妈妈要细心地将那些剩下的藕改切为条状，让它成为什锦菜的一员。
　　 《诗经》里曾经有着这样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虽然不知道这位作者是谁，但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到过如同龙王荡一样风貌的地方，因为龙王荡原本就是一个芦苇荡，沟河岸边，沼泽水中，到处生长密密麻麻的芦苇。每年的深秋，荻花与霜共舞，圣洁了时空，也勾兑出了在水一方的静雅环境。但诗情与生活总是有一些距离，诗是诗人的灵魂世界。就在诗人们为秋感叹或者赞赏时，龙王荡人则在为自家的生活做好一切准备和储藏。每年的霜花满地时，无论有多忙碌，龙王荡人家都要寻找空闲，及时地腌制一些咸菜。这些咸菜成为了龙王荡人从秋而冬又春的早晚主要的就饭小菜。我们家腌制的咸菜与其它人家不同，别人家大多用白梗菜去腌制，而我们家常常用的是鲜嫩的大白菜，而且在腌制时还放进了姜末和蒜片，有时还会放进一些茴香之类的大料，所以，腌制出来的咸菜菜帮洁白、菜叶杏黄，宛若玉雕翡琢，口感特别美：鲜、鲜、脆。平素的早晚饭大多用它佐餐，如果再用葱、姜、蒜和辣椒去爆炒一下，特别开胃下饭。即使剩下的咸菜不够一个春天的食用，妈妈也会拿出两颗腌制的大白菜，切成为两公分左右段，然后清洗沥水，待用。
　　 龙王荡，素有“苏北小江南”的美誉，沟河纵横，池塘密布，水域里拥有着大量的鱼虾蟹，只要你想吃，拿出网具，不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捕捉一顿吃不完的鱼虾。而面对余下的杂七杂八的鱼虾，妈妈总是细心地把它们放到锅里焯一下，然后拿到场院的用芦苇编制的帘子上，去日晒风干，制作成为锅白子（土语：熟晒的鱼虾干子，色彩十分好看，鱼白虾红。）。用海淡交汇处的鱼虾制作出的锅白子去烩时蔬，具有独特的风味，既有淡水的香，又有海水的鲜，让人食后难忘。在烹饪什锦菜时，妈妈总是首先将锅白子洗净后，早早地放进冷水中浸泡一下，同样要沥干水分。
　　 龙王荡又是一个频临黄海的滨海平原，有素有“东海福地”之称。大海蕴藏着无尽的海水产品，是大海对人们的馈赠，勤劳的龙王荡人素有着赶海的习俗。所谓的赶海，就是在大海退潮时，去捡拾因行动迟缓而被搁置淤滩的鱼、虾、蟹、贝等，既可以捡拾回家一饱口福，还可以换一些贴补家用的灯油火耗钱。靠近龙王荡的海滩，一直盛产着被人们称为“海中蔬菜”的海带，长达数米的海带一旦遇上大风大浪，难免要被折断或者被连根冲起，每逢这样的天气，赶海的人可以捡拾回许多海带。看似水草般的海带，不起眼，却含有着大量营养成分和人体必须的稀有元素，被龙王荡人称为“长寿菜”。所以，一旦赶海遇到，龙王荡宁愿放弃那些鱼虾蟹，也要将海带捡拾回家，然后晾晒成为海带干子，别看海带干子遇上阴天时就会返潮，湿漉漉的，如同霉烂了一般，但只要天气一晴，立刻就会回复原状。对于海产品，龙王荡人无论是烹饪技术，还是食用方法，亦或是清洗手段，都可以说是堪称一绝。就拿这海带来说吧，好多地方的人不是用盐就是用食碱，去去除它清洗它身上的粘液，往往数次都清洗不完全，很烦人。可到了龙王荡人家手里，就极其简单，只需一小把面粉，放到海带上轻轻地一揉，河水里摆动几下，立刻干干净净。因此，每次烹饪什锦菜时，妈妈总是不会忘记，浸泡几根海带，然后切成为大约五公分长、一公分宽左右的海带丝，作为什锦菜中唯一的海产品。
　　 烹饪什锦菜，方法很简单，到妈妈手里更是游刃有余。当妈妈清点一下食材达到预计的品种后，再次拿过菜刀，切上几根葱、一些姜丝后，再切上些许辣椒丝，然后直接和盐一起放进油锅里爆香，再次第地加入各种食材。由于妈妈的手快，我只看清首先放到锅里爆炒的是黄豆芽，接着是萝卜，再放什么就没有记下，而当食材只剩下锅白子时，妈妈突然将锅盖盖上了，然后吩咐帮助烧火的姐姐：“尽量大火烧”，大约烧了五分钟后，蒸汽吱吱作响地从锅沿向外冒时，鲜香之味迅速地弥漫整个烧锅屋。妈妈迅速地揭开了锅，翻炒一番后，才将锅白子加入了锅里，然后翻均，再次盖上了锅盖，再次吩咐姐姐大火烧。再次烧开后，鱼虾的特有鲜香之味立刻改写了氤氲的气息，但妈妈并没有立刻吩咐停火，而是从存放豆腐的水缸里，拿出了几丁足足有五斤的豆腐，然后揭开了锅盖，左手托住豆腐，右手拿刀，直接将豆腐拷（音kao，土语）成为三公分见方、一公分后片状，次第落入滚开的菜锅里，并没有用锅铲去翻炒，只是加入适量的开水后，再次盖上锅盖，再次吩咐姐姐大火烧。
　　 当蒸汽再次氤氲烧锅屋时，妈妈才解开锅盖，随手向锅里撒上一些五香粉后，轻轻地翻炒一番后，盖上了锅盖，随即吩咐姐姐停止烧火，只用灶膛里的火烬焖了大约三分钟的时间后，妈妈才拿来一个大盆，将什锦菜盛装起来，放到小桌子上冷却。奇香奇鲜的味道，立刻让我这个“馋猫”扑了上去，用鼻子不断呼吸气味的同时，伸出了右手的两个手指，不顾菜的滚烫，一会儿提起一块豆腐，一会儿提起一只虾，不停地往嘴里送……当盆上的蒸汽渐渐稀少时，我才看清，什锦菜色彩缤纷，分明就是一幅丹青妙手绘制的画，又蕴涵着一句句诗行。有如此鲜美的什锦菜，何愁新年几天吃不饱饭！
　　 在龙王荡，家家户户都有烧什锦菜的习惯，只是选用的食材不尽相同罢了，但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各领风骚又特别鲜美，是让无数人放弃大鱼大肉的精美之菜，不仅如此，普普通通的食材一旦走进了什锦菜，却又隐喻着许多吉祥和美之意。豆芽形同玉如意，寓意着来年：“万事如意”；豆腐在龙王荡有着二个谐音：“陡富”和“斗富”；海带则直指“长寿”，咸菜谐音是“衔财”；金花菜则寓意着儿女：“花样年华”；锅白子有鱼有虾，寓意着：“年年有余，岁岁惬意”……而什锦菜这个菜名本身就寓意着“十全十美、前程似锦”。当然，什锦菜不一定就是十种食材，讲究的人家会选上十八或者十九种，寓意着“大发和长久”。
　　 随着迁居烟雨江南后，每年的春节也想烹饪一些什锦菜，尽管选用的食材远比妈妈选用的高档，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当年妈妈烧的那般清淡可口，那般色香味俱全。什锦菜成为了一种对家乡的情节，更是成为了对妈妈的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