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长生与女孩(微小说)
晨风微凉,天空就像滗去了蛋黄的蛋清般晶莹透亮;一轮红阳渐渐高过天边的云霞,倒又像清水里慢慢缭绕开了的水墨,浓淡斑驳相杂。
街头迎面走来一对母女,母亲无甚特别,身旁的女儿却是惹人注目——那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十三、四岁的女孩,肤色甚白秀眉疏浅,就像蓝天里一抹淡淡的云烟让人神怡,唯一的缺憾是那一双黑亮的眸子,虽然熠熠闪光却显得太过呆滞,少了些许活泛气儿。
长生看着这对母女在晨霞拂照下走近,手脚有些执拗,待其走远后,尚未成熟的心志却是有些怅然若失,回到学校教室,便颇为无聊地伏在了课桌上,周围的喧闹就像临睡人半梦半醒间的听闻一般,渐渐悠远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老师走进了教室,也不知什么时候上课起立坐下,只是本能地完成一切;一阵掌声中,长生一阵心有所感地抬起头来,身心随之猛然一颤,伴随着骤然急遽的心跳,身子如一羽鸿毛在春风中飘浮般适意,却又手足无依起来——是早晨见到的那个女孩!女孩成了他的同学,并且坐在了他身旁的空位,如梦幻般让他神驰!
人与人之间的真心欢喜,向来不是大胆的接近,往往是羞怯的相离。长生此时如坐针毡,一瞬间冒起千万个想法,一瞬间有千万个决定,却都如起伏的海潮,方才升起到极点,骤然间又猛然落下了。
下课铃响起,像激昂战士的鸣鼓,长生未及执戟却又倒戈——课桌前涌满了好奇的同学,他只得暂时撤退了阵脚,离开了教室。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你长得真漂亮,你看我们班的男生起码来了一半。”
“喂……我是来慰问新同学的,和他们可不一样。”无管同学的言语嬉闹,女孩并没有回应,只是脸上泛起笑意,众人看了却是心中一懔——那是一种无关礼貌性的笑,而是一种只会出现在五六岁的小孩儿脸上的笑容;就像一个成人模样的男子,却如孩童般喤喤啼哭,女子般矫揉造作让人不适。众人心里不约而同闪现出一个荒诞念头:“这个女孩不会是个正常人。”
随后一段时间的相处,却让他们确定了这个想法,上厕所时有男生逗她进男厕,结果她真的进了;有男女让她叫爸妈,她也果真叫了;各种侮辱性的行为言语,她都蒙昧不知如稚儿般领受,好在老师的警告惩罚,才让欺凌她的人收敛了过分的举动。
长生初次知悉女孩是个智残儿童时,心里尚存一丝侥幸,及至亲眼目睹,才使最后的希望泯灭。别人欺凌她,他独自心中交战,终于还是装作无意的举动,尽力为她解围。他第一次见到女孩,心中存有了美好的遐想,以至于即使知道了美好下的痍疮,仍然不能完全摈弃那些美好。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看见了痍疮。
长生对女孩独一的一份和善,使得女孩对他有了莫名依赖,也使得一首顺口溜在同学间传开,甚至于其他年级的都会传唱:“傻长生,心真阔,讨个傻子做老婆;傻子美,傻子婆,正为长生补心饿。”
长生走在路上,烦恼着同学们的嘲笑时,后面却总跟着女孩:“长生,这是苹果,给你吃。”“长生,我们玩过家家,你做爸爸我做妈妈。”
有时磨烦得长生无法忍受时,长生便对女孩怒吼:“你个傻子!老跟着我干嘛!”
女孩这种时候并不说话,仍是孩童般地傻笑——一种令长生生厌的傻笑——傻子的微笑!
“妈的,真的是个智障,听不懂人话!”长生说着,狠下心打算独自离去;可长生的心硬总是持续不了多久便回软下来,看到女孩哭泣,便忍不住想逗她笑,而女孩也如小孩一般纯真,不若其他人那般难以取悦。
他渐渐习惯与女孩在一起,也在渐渐去习惯同学的戏谑,似乎他会完全适应一切;有时也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她不是个傻子就好了,又或者别人不嘲笑我和傻子耍就好了——”但世事总不会笔直向前,对于弱者更是如此。
那是向晚时候,残阳西落,霞云布合,微风吹过女孩的发梢,如同撩拨着长生的心弦。长生看着女孩,心中升起一些奇怪的感受,不无愧疚地想起,近来为了避嫌而对别人欺负女孩置若罔闻的行为,又升起了一些莫名的使命感,就如老牛护犊般的感觉。
正在这时,几个男孩从小径前头走近了长生与女孩,随口骂道:“操,俩傻子耍到一起了。”女孩不解其意,长生却难得的冲动,回声道:“你们才他妈的是傻子!”几个男孩被长生出乎意料的回应激怒,为首的先上前给了长生一耳光,余下几个便团团包围了上来。长生起先还能应付一二,接着便只能像水波里的树叶,起伏由风了。女孩上前想要把长生拉出人围,却也被推搡着跌入了菜畦地里,一时不能自立。
男孩儿们走了,长生直起身子拍着灰败的衣服,虽然知道无关女孩的事儿,看着女孩儿孩童般哭泣的模样,却深觉一种无力感,那是若海浪沃日,扁舟飘零般的无力。
日子照旧,长生对女孩冷淡了些,即使她一直爱磨烦他;学校里渐渐有了些流言蜚语,尽管过程不一,都有一个一致的看法——一个令长生赧红了脸的看法:“长生和那傻子睡了!”这事儿的起因是,那天长生受打的当晚,有人见长生和傻子从小径一同走出,傻子总是跛着脚走路,活像一只鸭子;内里他们并不了解,于是饱含恶意的合乎他们刺激心理需要的瞎话,如墨染般一下俾众周知——自然只包括他们这一众学生。
长生起初不知晓,为什么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变得较之以往更多了一层令他迷蒙的意味;及至有男生调笑他时说出了其中蕴含,长生才羞得满脸赧红,恨无罅隙。
谣言从来不是因它有多像真话而传播开的,而是抓住了人们对于哪一件事愿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理而传开的。
长生在学校里抬不起头了,女生们恶心他骂他骗取傻子的信任,男生们嘲笑他言他将来要与傻子结婚。他们一边同情着傻子,一同嘲笑着傻子;他们骤然成了圣人,甚至有了那么几个人因为同情傻子,对傻子有了些许善感;可笑他们倚赖的仅仅是一些不知就里编造的谣言!
傻子女孩仍然不知那些谣言的意义,仍然爱黏着长生,或许她已把长生当做了一个照顾她的哥哥;但学校里没有人会照顾她了——谣言传播开后的一天下午,她跟在长生身后;长生叫她滚,不许她再跟着他。她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长生,她被吓哭了,长生却仍往前走。她想往前追,却被长生捡起路边的木棍赶开了。长生走了,那天向晚仍是残阳西落,白云却是嵯峨密布,透不了些许夕阳,长生心里明白了:“他不能成为傻子的朋友。他只有随着众人诳骗她、欺凌她,才能慢慢回到以前的生活”。他不会是照顾她的人了,而会是和别人一起诳骗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