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弹吉他的男人(小说)
一
瑶琴那天出门,是因父亲白天给她打来电话,说家里转包了一片山地,准备秋天种桃树。问她,能不能移一点钱回家。
瑶琴答应父亲,下班后就会寄五千元回去。
父亲说,时间还早,不急。
瑶琴知道父亲的个性,凡事喜欢早作准备。
按理说,现在微信转账方便,但瑶琴大山里的父亲没有手机。瑶琴决定依照原始办法,从银行取出钱再从邮局寄出。
那是一个无风的夏日黄昏,通红的火烧云已经从西天隐落,炙烤般的燠热依然灼烈。
草草吃了晚饭,瑶琴出了门。行至中国银行不远处的时候,她听到了流水般的吉他伴奏的歌声。顺着歌声,她看到了那个坐在残疾人车里,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的男人。瑶琴奇怪的是,那个人明明有腿,却偏偏坐着轮椅。而且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出于害羞抑或其他苦衷,他整张脸的上半部几乎都被那副墨镜遮住了。
男人的歌声很美,是蕴藏了哀愁的忧伤之美。他轮椅前的地上有一块硬纸板,上面白纸糊着的底色上用黑色的毛笔字写着:两个多月前,我爱人突然患了乳腺癌,我们原打算做完手术,就回老家的。可就在前几天,我们租赁的屋子遭了窃……顺着硬纸板不远处地上的一张草席上,果真躺着一位女人。女人穿着白色碎花的上衣,年纪比弹吉他的男人小,看起来是真病,她侧着身子,半张脸紧贴着草席,眼睛微合,眉心打着结,脑后一条麻花辫,蓬松得如同一把鸡毛掸子,而整张脸以及整个的身形也都透着病的样子。
老实说,这第一次的偶遇,因为有太多的疑惑,瑶琴并不想给什么实质性的同情。在她看来,这样的街头图景,这种牵强附会的理由太小儿科了,十之八九非骗即拐。打定主意后,瑶琴径直走进了自动取款机的那扇小门。等到她取完钱出来,她听到男人在唱《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中段:
我多么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见
让你我尽享有爱的每一天
牵手今生,相约来世
这美好的爱情永远在心间
我多么希望红尘不再如烟
让你我经得住岁月的考验
走过沧桑,度过坎坷
今生来世的爱永不改变
……
听着歌声,瑶琴有一刹那的失神,随之,她摇摇头摆脱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决定按原定方案去邮局。
瑶琴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吉他声和歌声也像锲而不舍的追击者一样,不时漂浮在她的耳边。闪念间,瑶琴回了头,旋即再一次走近了弹吉他的男人。
男人还在弹唱,他的声线透着嘶哑,出手给钱的人寥寥无几。人们在男人和女人的面前来来去去,有的驻足作一些停顿,有的吃着冷饮走路。瑶琴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她心想,假如这一对儿遭遇是真的话,我看到了不出手,岂不过分?想到此,瑶琴弯腰放下了二十元钱。
钱,放进了地上的小盘。瑶琴直起了腰。这时,她听到男人的吉他突然颤抖了好几个音符,歌声也像在行走途中遇到了坎,突然停顿了。这样大概静止了几十秒的时间,男人仿佛醒悟了,他用力深吸一口气说了谢谢!这一声谢谢,让瑶琴再一次似曾相识。她的心里立刻有了个决定。她说,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好心人请说。说这话的时候,瑶琴感觉男人的声音明显低沉了,说的同时还用力咳嗽了一下,那样子,好像他的喉咙里被什么东西突然卡住了一样。
你能不能把眼镜摘下?
不好意思,我眼睛怕光。
呵呵,这样说来,我还真不好强求。不过我想,现在的光线已经很暗。
瑶琴说着,视线聚焦在那张还戴着墨镜的脸上。
很久,很久,面前的男人终于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摘下了眼镜。摘下眼镜的同时,男人的头低下了。这一刻,瑶琴掩住了自己的口,声音就这样穿过指缝飘了出来,你是阿轩?怪不得……
这一刻,瑶琴的内心有无数的疑问,她很想一把揪牢了眼前这人的衣领问个清楚。可随后,当她的视线再一次与地上的那个女人碰撞后,她选择了转身走人。
二
瑶琴走得快急。走着、跑着,两行热泪挂满了两腮,她的脑海里开始波翻浪涌。她忘不掉三年前的桩桩件件。忘不掉五年前她和他的相识相知。
五年前,在珠海浩翔服装厂工作的瑶琴,认识了眼前的他——阿轩。那时阿轩是刚刚进服装厂工作不久的检修工,而彼时的瑶琴已在浩翔干了两年的车工。两个人互生情愫的起因,瑶琴是记忆犹新的。有一天,正在缝纫的她突然晕倒了,阿轩正好第一个发现,也是他送她去的医院。在医院,阿轩替她挂号,背着她看医生,做化验等等,楼上楼下跑得满头大汗。通过检查,瑶琴知道自己的贫血症又犯了。在医院住了两天后,瑶琴主动要求出了院。
自从那次生病后,阿轩渐渐走进了她的生活,他有时带来红枣桂圆汤,有时带来枸杞粥,还有几次上夜班,他带来了鸭血烧豆腐,再后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花生煮红枣可以补血,一连几个月,傻傻的,天天用保温桶给她带。当然,阿轩每次给的理由都冠冕堂皇。他说,不是为你特别做的。这些东西正好我喜欢吃。这叫一举两得。
对阿轩特意而为的殷勤,瑶琴一开始拒绝过多次。之后时间久了,她便慢慢习惯了。
两个人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那天风很软,空气中夹着淡淡的桃花香。那天晚上,阿轩邀瑶琴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点了两碗面条,点了青椒炒牛柳,还点了鸡血滚豆腐和其他几个补血的菜,点了一个小蛋糕。吃蛋糕的时候,他告诉瑶琴,今天是他生日。他说,一直梦想有一个心爱的姑娘能够陪他过一次生日。今天,这个愿望总算达成了。
那次吃饭,瑶琴知道了阿轩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知道他老家远在东北,他的父亲早亡,是母亲维持着家,他兄弟姐妹三个,他是长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阿轩是穷人家的孩子。他说,因为穷,我刻意抑制了对你的感情,我原来想,对心爱的姑娘,只要心里默默想着,能够每天见到,就行了。直到前不久,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爱她,就下决心一辈子好好照顾她吧。瑶琴,我是穷,但我可以努力,未来的路,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定会走好。瑶琴,我知道你来自河北。既然我们能在浩翔这个服装厂里相遇,成为同事,就是缘分。说到这里,阿轩笑道,我相信缘分。
瑶琴记得,那晚,她第一次走进了他租赁的车库,在不足十平的小车库里,他为她第一次弹起了吉他,唱的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天
你潇洒地走进了我的视线
从此我的命运就为你改变
我的幸福就是你给的源泉
你填满了我的每寸空间
你的出现美丽了我的流年
日出日落沉醉有你的画面
梦里梦外都是你给的温暖
……
就这样,瑶琴和阿轩一步步走近了,阿轩年长她两岁,那年他二十九,她二十七。打工者的爱情是缺乏浪漫旖旎的,他们没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没有阡陌踏青的闲情逸致。可阿轩对她的照顾是细致贴心的,不久,她的贫血症好了。
这一年初夏的一个早晨,阿轩上班的时候告诉她,他要回去一次。瑶琴问,怎么突然要回家?
阿轩告诉她,昨晚母亲打来电话,说这段时间身子一直不太好,想他回去一次。阿轩还说,我妈平时报喜不报忧,她说身子不好,肯定是大不好。瑶琴,如果我妈情况还行的话,短则一周,长则半月,我一定回来。说完,阿轩把头凑到瑶琴的旁边含笑说,这次回去,正好把我俩的事和我妈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把我俩的事儿办了。
瑶琴听阿轩这样说,瞬间红了脸娇嗔,谁答应嫁你了?
三
阿轩就这样走了。开始几天,阿轩每天发她的微信,说每天都想她。
说,分开的日子怎么这样漫和难熬。
除了思念,阿轩告诉她路途的一些情况和回家后的状况。阿轩说,我妈没有大病。
瑶琴问,一定有要紧的事儿了?
阿轩发个捂脸的表情说,我妈犯心病。
瑶琴发一个哦,加了个问号。
这一次,阿轩一连发了三个捂脸说,现在保密。等我回来告诉你。
阿轩回家大概一个礼拜时,阿轩告诉瑶琴,明天,他就会回珠海了。为此,瑶琴特别去阿轩租赁的车库里晒了被褥,换了床单,又和服装厂老板打了个招呼。
瑶琴做梦都没有想到,自从那日后,她与阿轩断了音讯,她发他微信不回了,打他电话无法接通了。她不知道阿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百思无解之下,她决定等待。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阿轩如同掉落大海的一块小石头一样再无消息。阿轩失联后,瑶琴曾经想过,去阿轩东北的老家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对阿轩的老家,除了东北二字和R市外,他居然一无所知。当然,要寻找,可以顺藤摸瓜,服装厂里有简单的人员登记,阿轩的身份证她见过。可这时的瑶琴,对阿轩,内心深处已经充满怨怼。她对自己说,既然无缘,就不必寻根问底了。
话虽如此说,瑶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是选择了静静等待。
这一等,一年过去了。漫长的一年里,阿轩的电话号码从无法接通变成了对方已关机,再后来变成了空号,无数次发过去的微信自然是石沉大海。希望就在煎熬的等待中落寞了、式微了。之后的瑶琴一咬牙,变更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号码,把阿轩的微友和手机号码拉了黑。
大概一年多前,瑶琴离开珠海,来到了海城。想不到,这个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太小!她居然与他在海城狭路相逢了。
四
瑶琴自从与阿轩偶遇,没有再去过那家银行。
两人再次相遇也是在一个黄昏,这时,夏的闷热已经慢慢隐退,秋的季风有了微凉的干爽。距离上次撞见,时间过去了一月有余。这天晚上,瑶琴穿了一件粉色的长袖T恤,和一条烟灰色的七分裤,准备去家乐福买一些日用品。不料,在家乐福门口的栏杆旁边,她再一次遇见了弹吉他唱歌的阿轩。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阿轩不但没戴墨镜,他面前的地上也没有放小盘子,他的老婆也没看到。
见到阿轩,瑶琴第一时间选择了回避,而阿轩已经看到了她,与上次的极力回避迥异的是,这次的阿轩停下吉他声和歌声,主动喊了她。
瑶琴想加快脚步走开,阿轩嘶哑着声线大声说了句,瑶琴,你就不问问,这几年,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上次我为什么不与你相认?
瑶琴一步步向阿轩走近。她说,你不觉得已经太迟?我再问你,你现在在为谁卖唱?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想亲口对你说一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恶人。
哦!是了。你不是恶人,是骗子!
不。不是。瑶琴,相信我。既然上天让我们再次相遇,我就该面对你,当面对你说一句对不起!之前是我负了你。
好,我知道了。你不欠我什么。瑶琴说完转身欲向前。就在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拉了拉她的衣袖,踮起脚尖对她说,姐姐,那边有个姐姐在找你。女孩说完,不管瑶琴愿不愿意,拉起瑶琴的衣袖,一步一步把她拉进了家乐福大门内的小餐馆。
在餐馆的角落,瑶琴与一个女子相见了。这个女子,是阿轩患病的老婆。
在瑶琴坐下不久,女子面带歉意开了口。
看起来,女子的病况没有多大改观,她还穿着上次看到过的那件白色碎花的衬衫,在衬衣的外面罩着一件厚背心。她的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依旧惨白,声音更是细得如同一根飘忽的线。
女子说,不好意思,让你过来。我知道你是瑶琴姐,我是秋云。
喘了口气,女子接着说,这几天,阿轩和我想着,能在回家之前再见你一面该多好。我的刀开了几个月了,回家的路费也有了。原先欠的房租也结了。本想早点走,可是心里担着事儿,走不出。
女子说到这里,从身边一只包包里拿出几张叠成方块的纸又说,我生怕遇到你一下子说不清,之前断断续续写了这个。我想,看了这个,你就会清楚的。
女子说完这些话,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随后她不再言语,只是微微喘着气,静静坐着,温和地笑着。
外面的阿轩这时候走进来了,他走路的样子瞧着有些奇怪。他径直走到女子的身边低声道,看你,每次都要跟着来,累着了吧?说完,他回头对瑶琴说,瑶琴,对不起了。说完,阿轩的手在秋云的肩膀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像是自言自语又说,明天我们可以回家了。
五
从家乐福回来后,瑶琴打开了秋云写给她的长信。只见里边写着:
瑶琴姐姐:我知道,对阿轩,你心里肯定有许许多多的疑问。现在就让我一一告诉你吧。
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直到现在,阿轩还不是我的丈夫,我和他是干净的。说到此,我还得说明一下,在这件事上,不是他不愿娶我,是我,迈不过那道坎。
故事得从两年前的春天说起。那年春天,阿轩回家了,他回家的理由是与我相关的。在媒人的介绍下,我父母与阿轩的妈妈,在我和阿轩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达成了共识,他们一致认为我和阿轩是一对门当户对的人。基于此,我被我的父母叫了回来,阿轩被他的妈妈叫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