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重爱(散文)
题记:重爱是父亲用深沉厚重的爱把我养大,我已从沐浴父爱的小女孩,走向知天命;重爱是我重新理解老父亲的“不正常”,陪他到老。
一
父亲患阿尔茨海默病,智商只有3岁。他的卧室在卫生间对面,他半夜上厕所,出现许多状况。有时他找不到卫生间,拐弯到餐厅小便;有时,父亲上完厕所找不到卧室,睡过我的卧室,睡过客厅沙发。我放心不下,父亲夜里起床数次,我在隔壁房里也跟着起床数回。父亲打开卧室门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冲锋号角声,只要一听到,我就从床上跳下来,冲出卧室,招呼父亲上完厕所,看着父亲睡下,我才敢睡。
一个晚上折腾数次,清晨刚起床,我就感觉有点头昏眼花。用毛巾热敷疲劳的眼睛,把刘海往上擦几下提神,回房梳妆。
父亲起床了,准备洗漱。
忽然听见到一声巨响,我刚举起梳头的手抖了一下。是砸碎玻璃的声音!我放下握在手中的头发,跑去洗漱间。
父亲站在洗脸盆前,十分生气的样子。牙膏扔在地上,漱口杯砸得粉碎。
“您怎么了,没拿稳吗?”我担心父亲的身体。
“谁把牙膏弄得挤不出来了!”父亲嘴里没有牙齿,漏气地吼道,“这明明是欺侮老人,故意让我挤不出来!一定是故意这么弄的,我越想越气愤,就把牙膏扔掉,把杯子砸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父亲智商退化,不知道揭开牙膏盖,就任性把牙膏扔地上。
“是我挤的牙膏,不是故意的!大清早不许乱发脾气、乱砸东西!”我知道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喜怒无常,爱对母亲发脾气,就故意提高自己的声音。
父亲看到我生气,眼圈红了,忽然跪在我面前。父亲低着头,嘟着嘴,他的模样就像那年我犯事,被父亲罚跪的模样。
我心底像打翻五味瓶,跪在父亲面前,抱着父亲的头放声痛哭。我有些恨父亲,十多年来,自己无怨无悔赡养父母亲,为什么他不明白我的好?父亲这一跪,跪得我心碎;我曾以为自己是一只幸福的小鸟,父亲这一跪,折断我快乐的翅膀,殷殷滴血。
我抽泣着扯起父亲,回到房里。为平复自己的心情,我拿起三毛文集。
“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有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看到这段文字,我忽然有些恨自己,明明知道父亲老年痴呆,只有三岁小孩子的智商,自己却没控制好情绪。我恨自己,明知改变不了父亲衰老的智商,却又不改变自己,吓得父亲下跪。
书本知识教我重新理解父亲,重新爱父亲。
二
日历翻完,父亲又老了一岁。当春天走近时,我似乎更焦渴,需要大量的知识滋润,书本堆砌成墙,只感觉时间不够用。
最近读孝经,“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说的就是:“在孝道之中,没有比敬重父亲更重要的了。”
想起时光对父亲的刻薄,我的心就疼。它混浊了父亲的目光;掠走了父亲的智商;压弯了父亲的关节。为让时光走得更慢些,为帮父亲争取更多的时间,我竭尽全力。
我背着一个双肩包,肩上扛着一袋米,右臂上挽着一大包父亲用的纸尿裤,右手提着一桶油,左手扶着肩上的那袋米。楼道的宽度,全被占去,像一只甲壳虫在挪动。我卯着劲,脸憋得通红,像夏天的狗儿喘着粗气。
“再上两层楼就到家了,老父亲说不定已在门口等着。”我想起老父亲,一股劲又上来。
一级、二级……我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上走。身上的重负,我头重脚轻,但必须踏稳一步再迈下一步。忽然,我的腿不知被什么拌到了,双膝一软,脆在地上。
“我不能倒下!父亲在家门口等着我。”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撑着我,不能让父亲看到我跪着。
我放下肩上的米,空出手来掰着楼梯扶手站颤颤兢兢地站起来,先把油和纸尿裤提到家门边。老父亲已从门缝里看到我回来,便早早地打开了门。他裂嘴笑得露出上面两颗门牙,口水不自觉地流出,滴落在地上。我顾不上喘气,放下手里的东西和双肩包,又返回到楼梯上背米。老父亲收住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嘴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已再扛不上那袋米。半抱半拖地把米拖到家门口。父亲还在原地呆着,我对他笑了笑,父亲也开心地笑了。
等我把米、油、纸尿裤全部搬到屋内,心脏已扑通地窜到喉咙,额头豆大的汗珠掉落到地上,溅到门边的鞋子上,有点虚脱,浑身酥软,瘫坐在地上。
“又不讲卫生坐地上,小心虫虫咬。”父亲满脸不悦,像责怪坐在地上贪玩的娃娃,把我从地上扯了起来。
父亲疼爱的话,触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看到他神情,我脑海似电影回放。犹记八岁那年,一群美丽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像邀我去踏青。我一路紧随,来到一片油菜地里。成片的油菜花给村庄刷上金黄的色彩,煞是好看,可它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犹豫不前,蝴蝶时而回头张望,时而用翅膀召唤我赶快追上。我盯着蝴蝶,什么也不顾了,把油菜地踩得一片狼藉。直到邻居找来,父亲才知我闯了祸。父亲用家里另一块油菜地,赔邻居油菜的损失。
“跪下!”父亲等邻居走后,铁青着脸训斥我,“今天你犯了严重的错误,知道吗?”
我跪下,低头哭泣不言,心里想:“都怪蝴蝶太美,是蝴蝶带我去油菜地里的。”
“踏草摘花,草会疼花会哭,我你知不知道?”父亲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油菜收花就结籽了,你这一踩,全家半年的食用油被你踩没了!”
父亲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我,心头又软了。他知道,我一定会改正。孩子贪玩不懂事,再骂再凶也换不回油菜。他满眼怜爱,拉起跪在地上的我,用他宽大有力的手掌,为我轻轻地揉。父亲仿佛要把他满腔的柔情,全部揉进我那小小的膝盖。
今日情景再现,可已岁月变迁,人是事非。此时父亲,白发苍苍,行动迟暮,思维幼稚。在老父亲的眼里,我永远都是他的孩子。他忘了自己的姓名,却记住了我的名字;他忘了自己的父亲,却记得我是他是孩子。
厚重的父爱,让我快乐无忧地成长;又让我走过不惑,年近五十,至仍有迟暮古稀父亲的爱。爱是圆,无限循环。父亲老了,陪伴他、爱他,才是圆满的人生。
三
一向开朗乐观的我,最近生出莫名的伤感。看父亲的模样、见花儿凋零、听雨声滴哒,我心里发酸。阎维文的《父亲》,“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我听得想哭。
想起小时候,乡下晒谷场上放露天电影,我是坐在父亲的肩头看的;去外婆家,我和妹妹是被父亲用箩筐挑过去的。
怎么能够忘记,为撑起这个家,父亲没日没夜地劳作;怎么能够忘记,为了孩子们不饿,有多少回,父亲勒紧自己的裤腰带挨饿。
父亲此刻像一台古老的机器,抛锚维修,再抛锚再维修。我小心翼翼地呵护这台古老机器,每天蒸苹果为父亲调理肠胃;为他按摩足底,保护五脏六腑。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父亲也逃不过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父亲又病了,“高血压”“心脏病”“痛风”等病都写在诊断书上。躺在病床上,父亲发如霜,面色和床单一样白,与窗外飘舞雪花和谐统一,父亲的冬天到了。他眨巴着眼睛,就像那如豆的灯火,一闪一闪,气若游丝;父亲鼻孔扇动,就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鳃一张一翕;父亲嘴唇脱水,结成一片片痂,痂与痂之间,红色的细裂缝连在一起。
我蹲在父亲的床头,用棉签沾水,滋润他的嘴唇。父亲嘴唇的痂动了动,沙哑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希望父亲拼命地活着,有更多日子让我爱他。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多么希望父亲一直健在,我的人生尚只在来处。父亲是一座高山的分水岭,分隔我的来程和归途。
春天来了,大地回暖,爱和树木一样,长出许多新芽。我读过父亲的寒冬,更懂春天的温暖。我理解父亲的行为和语言,重新爱父亲。
白居易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
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
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燕燕尔勿悲,尔当返自思。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
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