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薯粮(散文)
一
我站着,外婆坐着给我梳头。小辫梳好后,外婆拍下我肩膀说,快吃饭去吧!
饭桌上,一碗黄灿灿的玉米糊,一碟凉拌胡萝卜丝,还有三四块红薯歪在笼屉上,淡黄色的瓤子,水擦擦的,面上有点发黑。
我坐在桌边,端起碗来,喝一口玉米糊,就一口凉拌胡萝卜丝。玉米糊甜香滑润,胡萝卜丝清脆爽口,都是我喜欢的。喝完玉米糊,我把嘴一抹,背起花书包就走。外婆说,你不吃红薯,一会儿饿了怎么办?
不想吃红薯,吃腻了。我一噘嘴,一甩小辫子,抬腿就往外走。
这孩子不听话,正长身体,要是饿着……没听完外婆的唠叨,我已跨出了门外。
上完二节课,我就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叫。坐在座位上,我心慌意乱,有气无力的,也无心听讲,只觉得前心都贴到后背上了。上第三节课,我觉得不太饿了,可一会儿,肚子又咕咕叫。这样,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下课铃一响,我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教室。
午饭吃面,是妈妈擀得手工面。又白又细的面条,碧绿的菠菜,飘着的葱花,实在诱人。我端起碗,挑起面条,三下两下,一碗汤面下了肚,额上汗渍渍,浑身热乎乎,吃得好舒服,却没有吃饱。
走到炉子前,我揭开锅盖,锅是空的,连汤都没下剩一口。我噘着嘴,“啪”地盖上锅盖。妈妈听到动静,在里屋说,一人一碗饭,你没吃饱,还有蒸红薯呢。
又是红薯!我皱着眉头,小声嘀咕,觉得胃里酸不唧唧。放下碗,我转身就往外走。外婆端碗面条,颤巍巍地迎上来,悄声对我说,端去吃了吧!我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那是外婆的饭,我要是吃了,她就要饿肚子。外婆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把碗塞到我手上说,我吃过红薯了,不饿,快端去吃了吧。我抿着嘴,慢慢接过碗,外婆一转身,便埋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二
红薯,是父亲刚入冬买来的。
那天,父亲用自行车驮回一麻袋红薯,母亲睁大眼珠问,为什么买这么多?父亲苦笑着说,你以为我想买呢?粮店没有玉米面,也没有高粱米,只有红薯。这个冬天,我们的主食就是红薯了。
把红薯卸下车子,父母合力抬进屋里。父亲解开麻袋,把红薯向墙角慢慢倒去。那些红薯,像冲出牢狱的囚犯,争先恐后向屋子中央滚去。它们个头大,大的,碗口那么大,小的,也拳头那么大。有的圆头圆脑,像胖娃娃;有的弯弯长长,像螺号。
头次见这么多红薯,我兴奋得不得了,追着红薯满屋子跑。还问外婆好吃不好吃。
外婆说好吃,说完拿了几个红薯,把表皮洗净,放在砧板上。手起刀落,红薯被开膛破腹,露出了白生生的内脏。小红薯切成四块,大红薯切成六块或八块,放进笼里蒸。
那时候,屋里没暖气,在靠里屋的墙边,有个砖砌的煤火炉子,烧煤球的。夏日,炉子闲置,冬天,在上烧水做饭,捎带着取暖,一举两得。就是炒菜时,油烟无法散出,挺呛人。不过,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每人一月四两油,全家不到三斤油,不是吃咸菜,就是吃烩菜,一冬天,也炒不了几盘菜。
蒸锅坐在炉子上,煤球熊熊燃烧,火焰在锅下欢快地跳跃。不一会儿,锅里吱吱作响,响声愈来愈大,到咕嘟咕嘟翻滚,蒸汽便从锅盖下冒出来,在屋里袅袅升腾。又过了会儿,一股甜香飘了出来。我站在炉边,脸上烤得热乎乎,嗅着薯香,等着红薯出笼。
半小时后,外婆才拿根筷子,揭开锅盖,直接插进了红薯里,又拔出来说,红薯熟了!我踮着脚尖,伸着脖子,透过弥漫的蒸汽,向笼里看去。外婆推开我说,站远一点,看烫着你!
等蒸汽散尽,红薯凉下来,外婆递给我一块说,吃罢!我咬一口,有点甜,水擦擦的,不面,比萝卜软,比萝卜甜。
从那天起,早饭是蒸红薯,午饭吃面条,晚饭是红薯拌汤。可红薯吃多了,不仅胃里发酸,嘴里打嗝,肠道也咕噜咕噜地鸣叫,有一股气窜来窜去,一旦忍不住,就会放出来。课堂上鸦雀无声,突然扑哧一声,臭味弥漫开来,同学们低下头,掩嘴吃吃地笑,让人好难为情。
一个月后,有的红薯长了黑斑。外婆把黑斑削掉,再蒸熟吃。可吃到嘴里,还有丝丝的苦味,让人难以下咽。从那时起,我不吃红薯,宁愿饿肚子也不吃。
三
冬至前,父亲又买了一麻袋红薯。
这些红薯,还是那么大,有的表皮也长着黑斑。外婆把黑斑削掉,擦成丝丝,用清水淘洗一遍,把红薯丝在筛子里控干,拌上玉米面上笼蒸。红薯丝蒸熟了,放上点盐,放上点蒜泥拌匀,就像麦饭一样,可作主食,也可当菜吃。当时,为省下胡萝卜丝,留下红薯淀粉,外婆兴奋了好一阵子。
不过,红薯麦饭口感不好,软踏踏的,咸中带着甜,辣中带着苦,唯独没有香味。吃早饭时,我夹一口蒸菜,要喝好几口玉米糊,才能把它咽下去。
一碗玉米糊,几口蒸菜,难以抵挡饥饿,熬不到放学,我就饥肠辘辘,前心贴到后背上了。一到放学,我就赶忙向家里跑。一进门,端起面条就吃。吃完一碗,外婆总像变戏法一样,又端出一碗来。我知道那是外婆的饭,可她总说,吃过红薯了,不饿的。
有天晚上,外婆对妈妈说,孩子都正长身体,光吃红薯哪行?要吃粮食呢。妈妈叹口气说,不是没有吗?过了会儿,妈妈对外婆说,妈,您把剩的玉米面,隔三差五蒸些窝头吧!接不上了再说。
从那天起,两天吃玉米糊就红薯麦饭,一天吃窝头就咸菜,喝开水。吃红薯麦饭时,有时候,外婆就悄悄塞我一个窝头,还小声叮嘱我,到学校再吃。
我知道,那是外婆的窝头。每次吃窝头时,我都见外婆把凉红薯用开水泡热吃,把窝头用笼屉布包起来,等吃红薯麦饭时,给妹妹分一点,大都给我吃了。弟弟小,妈妈只给他吃面条。
外婆出身大户人家,性情温和,为人大度。解放后,外婆房屋被充公,父母接她来到了古城。为让父母安心上班,外婆缝缝补补,做饭,照看孩子,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那日,我吃罢一碗面条,正欲接过外婆的饭碗,妈妈看见了,瞪着眼珠对外婆说,妈,给了她,您吃什么?又对我恶狠狠地说,你吃了外婆的饭,外婆吃什么?真不懂事!说着扬起手要打我。外婆横在我面前说,是我给她的!她正长身体呢,不多吃粮食行吗?再说了,小的,是你们的宝贝,能吃独食,老二吃得少,唯独她……妈,怪不得您越来越瘦,胃不好,还把饭都给她吃了!妈妈打断外婆的话,唉了一声,低下头去。
从那以后,吃午饭时,我吃完一碗,妈妈就在里屋说,锅里还有半碗呢。说来也怪,我再吃红薯麦饭时,觉得并不难吃,只要闭上眼咽下去,还是顶饿的。
那年冬天,墙角的红薯,一直吃到春节前。
四
时光飞逝,转眼,五十年过去了。当时,我不到十岁,外婆七十多岁。我年少无知,不因世事,只知外婆对我好,却不知,她老人家吃了一冬的红薯,胃里酸不酸?发苦的红薯,是如何下咽的?
第二年,外婆因患胃病,身体每况愈下。她要叶落归根,就回了老家,住在塬上姨妈家,两年后去世。
近几年,我一见红薯,就想起端着汤面的外婆,想起泡在碗里的红薯。如今,我也到了做祖母的年龄,才懂得,那是外婆对我的爱,是深深的爱。
为了儿女,老人可以倾其所有,不求回报,甘愿做出一切牺牲,死而无憾,就是我的外婆。
谢谢雁子的美按,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
此篇薯粮,自有一种不同的味道,苦中含甜。
外婆的爱,深挚而温暖,是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谢谢燕子来访,祝福写作开心!
此篇薯粮,就是在旧时新物中寻找流失的时光,回味亲情的可贵,读来感人至深!
我的家乡不生长红薯,土豆曾代替过红薯的用途。
读姐姐的文,想起土豆了!
我们在流年相识相知,是我的幸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