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石镇风云(小说)
五十岁之前就病退的席老拐,在他临街房子开了一个小酒馆,希望找回儿时老北京的滋味儿。那时候,父亲不吃晚饭却带他去街坊的小酒馆,一盘炸花生米,一碟酒馆腌制的小酱菜,再来二两二锅头,父亲咂咂嘴与酒友侃大山,那滋味儿美不胜收。留在石镇的北京老哥们儿都来捧场,唯独一位女性,未老先衰的寡妇艾永红也坐在桌前喝闷酒,唱大花脸的程亮民“哇呀呀”一声叫板,把艾永红吓得一哆嗦,翻翻白眼又开始埋头喝闷酒。
席老拐望着艾永红收起笑脸,心里翻江倒海地乱折腾。1967年初秋,京城市郊一所艺术学校的三个毕业班,依然滞留在学校参加破四旧的宣传活动。一班班长艾永红从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时任副主任的父亲口中得知,三线建设干得热火朝天,急需勇敢的革命小将投入到三线建设的战场。艾永红浑身上下都是革命小将的激情澎湃,没几天调动起三个班的毕业生的革命热情,唯独二班长席保国极力反对。
艾永红组织三个班一百多名学生召开批斗会,打倒席保国的口号震耳欲聋,三天批斗大会把席保国整得沉默无语。
通过校革委会和艾副主任的联系,三个班所有毕业生踏上开往三线的列车。一路上热情洋溢的革命小将,手举红宝书,在车厢高唱语录歌,不知疲倦地奔向充满理想和希望的三线建设战场。
当他们来到四面高山峻岭包围的小山沟,一个个都傻眼了,没有欢迎的队伍,只有崩山炸石的礼炮,包括艾永红等一百多革命小将,失望得一屁股坐在荒草地上。有几位女生嚎啕大哭,唯独席保国站起身走到黄英跟前,向她耳语几句,她果然停止哭泣,露出了笑脸。三班拉胡琴的宋才明,却拉起《地道战》鬼子进村的那段乐曲,把大家听得都埋下头,默默地擦眼睛。
还好,当他们发现沟底一条小河泛起粼粼银波时,心情松快了许多。
采石场场长耿抗战带他们走进帆布棚,一张木板的大通铺,连个小板凳都没有,女生们“哇”地一声把宋场长惊吓得立马退出棚子。艾永红已经缓过劲儿来,大声给她们打气鼓劲,一通上纲上线的演说使她们停止哭叫,耿场长钻进棚子立即宣布,任艾永红为青年采石队队长。
男生打眼放炮,女生手拿铁榔头打石子,只砸了一上午,个个手上磨起血泡,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有几位姑娘坐在马扎上悄悄流泪,艾永红砸了小半天走了,再没打过石子,美其名曰她是队长,每天管理两个场地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与女战友战斗在第一线。大嘴二丫头叫她甩手掌柜的,从此甩手掌柜成了她的大号。
为此事儿,二丫头大会小会挨批斗,一次批斗会上,一个满嘴酒气的外地男职工,上台踢二丫头一脚,他醉汹汹地没把握部位,正踢在二丫头的下身,二丫头捂住裤裆疯子似地冲出会场。
在场没人去追赶她,当大家反应过味儿再去追赶,一切都晚了,二丫头跑到冰面上一头扎进冰窟,没了踪影。全体职工在下游寻找三天,才发现二丫头的尸体搁浅在激流的岸边。艾永红当天被耿场长安排在总部的招待所躲避多日,直到二丫头青梅竹马的男友虎头,身绑炸药和那个醉鬼同归于尽,她才返回采石场。
所有青年采石队的成员都对艾永红耿耿于怀,耿场长只能把她调到食堂当司务长。每天窝头就水煮白萝卜条,吃得那些北京青年男女一个个胀肚,瓦斯弹如挂鞭一串连着一串。尤其女生不敢整出响动,蔫屁更是臭气熏天,和二丫头要好的三班长黄英出了一个歪主意,女生们吃完晚饭,全去艾永红的单间宿舍侃大山,把她的宿舍熏得如瓦斯储存罐似的,气得艾永红跑到耿场长那儿大哭一场。
耿场长以安慰艾永红在她身上乱摸,当他的手插进艾永红的内裤中,她浑身瘫软满足了耿场长的欲望。一位女生恰好路过耿场长的宿舍,悄悄地趴在门缝偷看,却被里面情景吓得尿了裤子。回到宿舍马上钻进被窝开始调侃发现的一幕,黄英一边给她烤棉裤一边说:“这事儿不能声张,我们不能再失去战友了。美女蛇毒性很大,被她咬一口不死既伤。耐心等待她那个了再说。”
“那个了”姑娘们都心照不宣,寒冬终于熬过去,迎来温暖的春天。树木凸显出阿娜多姿的身段,小草露出张张笑脸,高山峻岭也展现出绿浪般碧波的光辉。姑娘们呈现着鲜花般的脸庞,笑声替代了一串串瓦斯弹,在她们身心绽放出诱人的芬芳。
可惜,春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炽热阳光烤在采石场的爷们儿身上,每天后背都在冒油,他们扒光衣服光条条地跳进河里,畅快享受着河水的降温。砸石子的几位大龄姑娘盯住那些爷们儿,秦大花高吆两喊地说:“姐妹们瞧瞧那个爷们儿,家伙什有多大呀!姑奶奶一定将他跪倒在姑奶奶的石榴裙下。白天累得死去活来,晚上让他侍候姑奶奶快活快活多棒。哈哈……”
一群老职工裂开大嘴笑得翻天覆地,北京来的姑娘们低头偷笑,脸上布满羞涩的红云。没几天秦大花开始大叫:“他娘的,敢情那小子不是家伙什儿大,他泡完凉躺在草地上被毒蚊子钉在家伙什儿上,至今还他娘的流脓汤水呢!姑奶奶我真他娘的晦气。”
大家在一片嬉闹声中,巧珍向黄英比划肚子,午饭后,一帮姑娘策划一次抓奸行动。当艾永红钻进耿场长被窝时破门而入,连内裤也不准奸夫奸妇穿,裹上被单押到场部,给总部保卫科打电话报案。保卫科把他二人押到总部,艾永红反咬一口,状告耿场长强奸使她怀孕,无奈之下只能顺从他。
此消息传到姑娘们耳中,大家又联名状告艾永红在诬告,黄英建议等等总部处理结果再说。艾永红免去司务长记大过一次,返回打石子场地监督劳动改造。石子场二百多位女职工没人理睬她,仿佛她就是阶级敌人似的,所有人都在像吆喝丫鬟似的使唤她。每个星期规定组织三次学习,在艾永红回来之后,没有别的课目,就是开她的批斗会。
艾永红忍受小半年,在他父亲的疏通下终于熬出头,被调到总部当一名清洁工。耿场长因强奸罪被判三年徒刑,在劳改农场服刑。这些北京学生不到一年时间,却经历如此多的磨难,拉胡琴的宋才明蔫蔫地整一句:“这就是革命的大熔炉啊!”
小酒馆开张这个晚上,席老拐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北京帮的爷们儿都在灌几两二锅头之后,来几段革命样板戏。吹拉弹唱人才济济,只缺旦角,程亮民哇呀一声用京剧道白:“好一给黄英小丫头,你在何方,急煞老夫也,哥们儿何时吃到保国的喜糖?哇呀呀……”他双手紧扣沿着空场迈开台步转了一圈。
喜欢舞文弄墨的武学文一声长叹:“唉……云飘走不再回来,人失踪总有牵挂,鸿雁飞过,会将思念之情捎来。世事大千,无奈汇成浩瀚的大海,用浪花书写人生的空白。”
“酸秀才别整酸词,来点实在的,我琢磨撮合席老拐和艾永红才是实在事儿。”
“臭炮你老小子找抽,你小子放臭炮把保国的腿砸残了,咋,你还想把保国折磨死吗?你……”
艾永红突然出现门前,打断程亮民的话:“咋地,老娘就想折磨死席老拐,二十年没碰男人,他愿意老娘一晚上折腾老小子十次八次。你小子不信来试试,不把你的家伙什儿整成霜打的紫茄子,老娘光屁股在大街上跑一圈。”
“就你这副德性,天天光屁股也没人瞥你这只癞皮狗一眼,只能给国家节省点粮食。哈哈……”程亮民正在大笑时,艾永红真把裤带解开了,刚往下脱裤子,几个老爷们立马按住她,提裤子的,抓脚抓手地将她抬出小酒馆,扔在荒郊野地上。他们刚返回小酒馆,霹雳啪啦下起大雨。大山沟早晚温差很大,尤其下大雨时气温骤降,席老拐披上雨衣冲进漆黑的夜雨中。
席老拐几人来到荒郊野地,发现她在泥水里爬行,原来艾永红被抛在荒草地时,被一个石子硌了腰,疼得站不起来。几人抬她去镇医院检查,医生说只有硬伤无大碍,卧床静养几天会康复的。几个大老爷们儿无从下手,索性把自己的老婆叫来照料艾永红。臭炮的老婆秀香是他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她死活不去照顾艾永红,咬牙切齿地说活该,艾永红害死多少人不值得同情。
坏菜啦!一直对老婆毕恭毕敬的臭炮,为此事和秀香大吵起来,第二天,秀香带上女儿悄悄回了北京。她给臭炮留下一封信,声称她对臭炮早就烦得要死,为了自己的初恋忍受多年,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她宁可在北京摆地摊在所不辞。秀香还留下两份她签字的离婚协议,臭炮签字后,她马上回去办离婚手续。
哪成想艾永红腰好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把自己打扮得光溜水滑,衣着整洁好像年轻了十岁。她走进小酒馆拍拍喝闷酒的臭炮:“你丫的真窝囊,不就缺女人吗?这儿有现成一位貌美如花的敢要吗?”
臭炮抬头看看她,先是一惊,而后扛起她往外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这条美女蛇。”
除了席老拐,二十几个大老爷们儿,悄悄尾随臭炮二人来到艾永红的宿舍,他们挤破脑袋贴在门窗听里面的动静。从翻江倒海的声浪到狼哭鬼嚎的嚎叫,这帮老爷们儿却流连忘返,臭炮二人折腾整整一夜,他们在门外守了一夜。一群老娘们帮天亮找到这儿,这下可热闹啦!骂的骂打的打,撕扯的撕扯,乱成一锅粥了。
艾永红披着衣服站在门前说:“你们这下人都一把年纪,有哪位不懂男欢女爱?想折腾回家去大战,在这儿凑热闹图啥?没病找病不无聊吗!统统给老娘滚蛋。哈哈……”她的狂笑把这些人镇住了,一对对老夫妻拉扯着走了。
臭炮折腾一晚精疲力尽,虽说已经采用小轨车往破石场运输,总需要人搬开散落的石头。臭炮搬起一个大块石头,手一软石头正砸在他脚面上,疼得他抱着受伤的脚大嚎起来。送到医院检查,两根趾骨粉碎性骨折,艾永红主动要求去医院陪床,场部巴不得呢!当场决定由她去陪床照顾臭炮。
艾永红一改往日精心侍候臭炮,两个脚趾不但保住了,还没落下残疾。负责治疗的骨科主任给场部送去艾永红的表彰信,表彰她精心照顾臭炮,使得他没落下残疾。没多久,臭炮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秀香回来办理了离婚手续,青梅竹马一对夫妻解体了,另一对半路夫妻组成了新的家庭。
臭炮和艾永红结婚后,每天晚上都来小酒馆灌上几口,参加北京帮一群大老爷们儿调侃他们的往事。臭炮回忆起78年初他和席老拐牵头举行悼念周总理的追悼会,却被总部抓进看守所拘留十五天,回到石料场,被场部责令他和席老拐进行监督改造。他身强力壮倒是没啥,席老拐拖着一条残腿那才遭罪呢!想起来揪心的痛。
而后臭炮和艾永红来一段在艺校学的京剧,《苏三起解》片段,艾永红的唱段依然那么京腔京韵,脆亮的嗓音如长笛般悠远绵长,在座的大老爷们儿都被优美的唱腔灌醉了。
武学文蔫蔫拱一句:“早这样多好!”
此次,这帮大老爷们儿不再戴有色眼镜看艾永红,渐渐达成一种默契,开诚布公地说出每个人对以往的自我认知。当提及二丫头和虎头之事儿,艾永红掏心挖肺地讲出她那时的心理状态。其实刚走进艺校他就暗恋上席老拐,发现他和黄英接触密切,不由得心生嫉妒,又无法拆散他二人。
她总想找由头整整席老拐,所有找到机会批斗他三天,把他气焰嚣张的气势打压下去。令她万万没想到,黄英不但没和他分手,她却成为女生的领头人。艾永红接近耿场长就是想把黄英整垮,却寻找不到机会,就拿二丫头开刀,作为突破口整垮黄英。哪成想二丫头和虎头付出青春的生命,使她心态形成歇斯底里的变态狂。
每当想起那段凄惨的经历,她的心一直深陷在愧疚的恐惧中,闭上眼睛都是二丫头和虎头的幽灵。二十多年过去了,恐惧还压在心头,她有罪,必将一生在黑暗的恐惧中苟延残喘。她嫁给凶恶之极的造反派头头,就是为了他的凶恶之气能压住她心理的恐惧。结果因他在文革初期的十几条人命,被司法判处死刑,和他在一起的五年里,她如活在阴曹地府般黑暗。
“报应啊报应,自己做的罪恶事情只能自己买单。自从和臭炮在一起,我已经下定决心改变,走出黑暗去迎接光明真好!”
有一天晚上好像早有预谋,众哥们儿逼席老拐说出为啥不找老婆的理由,他无奈将自己不接近女性的心理表明。自从走进艺校第一次看到黄英,他暗暗决定非黄英不娶,从那一刻至今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他的初衷一直没变。爱情在心里而不是表面,表面撒狗粮不是发自内心的爱情,是在演戏。
“说得好!我为老童子鼓掌,怎么不认识了?”黄英的突然出现引起一阵骚动,一个个向她摆手打算溜出去。黄英堵住门说:“老同学没必要回避,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如果老童子愿意,我把老童女之身无偿奉献给你,虽说如今不讲究处女之身,我还是一个老观念的女人,我想老童子也是吧!嘻嘻……”
“今晚你敢住在我这儿?”
“我巴不得呢!这五间房不是为我准备的吗?我脑子又没病,干嘛不住。二十七年前我就想住,因为突发变故失去机会,赶紧倒酒与大家共同举杯,祝贺我们的新婚幸福而干杯!”
第二天上班才知道,黄英是新调来的石料厂党委书记,大家纷纷议论他二人浪漫的爱情故事,能写一部长篇小说,真是有情人必将成眷属啊!
黄英来石料厂三年多,主抓绿化和环境保护,通过三年多的努力,石料厂大变样,整个石料厂和石镇,在绿树成荫中变成一座美丽的大花园。石镇从一开始无房无树光秃秃的小山沟,变成拥有一万多人口的旅游城镇,不能不说是三线职工几十年付出辛勤劳动的成果。他们是祖国的骄傲,是石镇的骄傲!
因社会发展的需要,石料厂搬迁到内地,凡是满五十的老职工全部退休。黄英召集所在的老同学提出她的想法,在十一月十一日,也是他们来到石镇的纪念日那天,准备召集所有一起来石料厂工作的老同学,在石镇集会,庆祝我们三十五年纪念日。通知发出后,共来到石镇的有一百一十二人,他们在采石场挂上二丫头和虎头的遗像,为她二人举行追悼会。
艾永红突然跪在遗像前:“二丫头,虎头,我艾永红犯下罪恶滔天的罪行,我有罪,我不该活在世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