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土方队(中篇小说)
一
我进入涟源蓝田土方队的时候,还没满13岁。那是1969年的10月。此时我小学毕业辍学后在社会打工已一年有余,体力骤涨。在我为了赚钱养活自己和弟弟们而到处找活干时,不经意间就闯进了这支队伍。
土方队相当于现在的土石基建队。只是那时的土石基建完全靠手挖肩挑,没有任何机械。体力,是进入土方队的唯一要求。
蓝田土方队的任务就是修一条约一公里左右的公路,其中最大工程是劈开一座山,公路从中间穿过。
10月份秋高气爽,雨水少,正是施工的好季节。
我背着行李戴着斗笠,从县城家里步行三十多里地来到利民煤矿土方队工地时,这里男女老少约五十多人早已拉开架势动工了。
刚走近工地,恰是大家歇工休息时间,工地上有几人正在打闹嬉戏,笑语喧天的。一个青年忽得从我身边跑过,接着就有土块如雨般向我这边飞来,一坨土砸中了我头戴的斗笠,我忙避到一边,接着就见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姑娘飞跑而至,显然是在追打刚才从我身旁跑过的那个男人。
姑娘跑到我身边停住了,看了看我,自语道,耶,又来了个担土方的?随即便问,小孩子,你是来担土方的吗?。
我此时虽然还只13岁,但个头比她矮不了多少,见她竟喊我“小孩子”,于是就不想理她,站在那没有做声。
她见我不理,便对着那边坐着吸烟的一群人喊道,安司令,又来了个小孩,你来看看要不要哦。一边笑着又跑着追打那男子去了。
我循着她的声音看去,见工地那边一位老人边卷着手中的喇叭烟,边起身向我看来。我便猜出他就是刚才那姑娘口中喊的安司令。应该是这里的工头吧。于是便向他走去。
这是一个约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顶皱巴的破黑帽,脖子上搭块白毛巾,干瘦,嘴扁着,似里面没几个牙齿。见我背着行李走近,便将喇叭筒送在嘴里,划根火柴点上,吧了一口,吐出满嘴青烟,然后二个手指夹着烟卷,另只手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对我问道,是来担土方的吧。我说是的。走到他面前,将行李放下,摘下斗笠。他怀疑地看了看我,说,你多大了?我说十三。他说你这么小怎么没去读书?我说没地方读。他又问,你家里什么成份?我说是革干。读小学时填了一次表,上面有家庭成份的栏目,因我父母都是部队转业干部,所以母亲那时叫我填了革干。那怎么不让你读书?他很奇怪地问。实际上那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许我读初中,尽管我小学时成绩非常优秀。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照实说,不知道。他哦了一下,又想了想说,你这么小,来这里担土吃得消吗?我说吃得消。他不相信地又问道,你干过活吗?我说已拉过一年的板车了。他说,来这里担土方不是拉板车,你先做一阵试试吧,吃不消了再回去。我说好的。
就这样开始了我在土方队的劳动生涯。
安司令拿出一个小本子,问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便把写着我名字的斗笠给他看。“姚歌”他念了一下,在本子上写上了我的名字。又说,这名字取得还行,可惜你没去读书。会唱歌吗?我说不会。哦了一下,又说,你随我去那边民房,先找个睡铺落个脚吧。
我背着行李,又戴上斗笠,和他一起跨过一条小河,来到河边一栋看起来应该是一栋地主的老宅院里。
他从堂屋搬来一架梯子架到走道旁边的二楼一个门框上,说,你上去看里面还有空铺没有?有就睡上面吧。我爬上楼梯进入二楼的一间木板房,看到地上靠墙排着一溜地铺,最角落处尚有一个空位,于是便将被包放在那铺位上,拆开绑带,将打在一起的草席抽出来摊到了那个角落里。底下铺的全是稻草,倒也软和。又将带来的一双套鞋,一个脸盆,一只洋瓷饭碗等简单用具拿出安置好。刚想下楼,只见房门口安司令的脑袋已升了上来,问道,姚歌,有空铺没有?没有的话我再帮你去找找。我答道刚好还有一个,就睡这里吧。他已爬了上来,看看我那位置,说,这个角落不太好,太黑,你看是不是换个地方?我说算了,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他说要得,就睡那吧。走,我们出工去。说着就爬下楼梯。我亦跟着他爬下来,一起返回工地。他看下手表,说,超过5分钟了,立即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口哨吹了起来,一边喊,开工啦!开工啦!
安司令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一把手。我们土方队的领导班子一共是三人,一个是安司令,主要管出工,安排下住宿什么的。还有一个记工员,相当于现在的会计兼出纳,还兼管着伙食吧。另一个才是一把手,叫卫连长。据说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或许真的当过连长,约三四十岁,身体粗壮,脸却酱黄,戴着一顶军帽。身上似乎有伤。他较少挑土,大多是上土或挖土等比较轻松点的劳动。但我曾见他挑过土,腰弓得低,小心地走着,显得痛苦的样子。
他们三个虽是领导班子,但到了工地却和我们一样干活,也不见他们有什么特殊化,每天和我们同工同住。安司令看样子是个上了六十岁的老头,也和我们一起挑土。我有时挑着一担土走在他的后面,见他担着土弓着背,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拿颈上的毛巾擦汗。我挑土时总是低着头看前方,就发现他那双小脚上的青筋很突出,象弯曲的蚯蚓。
土方队的劳动最辛苦的是挑土。一个上午四小时,每担约80到100斤的担子,一趟趟来来回回不停歇,中途休息15分钟解手抽烟。尚是现在,没几人能坚持下来。其次是挖土,因为不仅是挖土,还要挖石头,得挥动几十斤重的岩镐。所以挖土的活都是男人。女人挑土和上土。上土当然最轻松,做得赢时还能撑着锄头把在那讲点笑话拌拌嘴。
安司令挖不了土,就在挑和上之间轮换。而我因是新来者,又很老实,所以基本是在那挑土,不敢和那些女人们抢锄头。也不敢贸然去试挖土的钢火。不过每到我挑土时,常有上土的见是我,便特意给少上点或从上好的箢箕里又往外扒些出去。而安司令有时见我挑得久了,就将锄头塞到我手中,说,你来上。说着就从我肩上取了扁担钩起装满土的箢箕就走。
因为已有了一年的劳动历练,我的身子骨其实已不是一个正常13岁的少年所比拟的,要说挑动一担近百斤的土,还是走得动的。只是大家见我小,就很自然的对我多了些关照和呵护,怕我吃不消。但我那时可能并不知道领情和感恩,精神上十分麻痹,对大家的关照一一接受,并无一句客气话。那时我们土方队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皆不是谦谦君子,没什么客气讲。知识分子倒是有的。
比如个子比我高一大截的陈一林,是个中专生,在那时算是相当于现在一本档次的知识分子,不知怎么回事也进入了我们这个阵营。他虽说年龄比我大,个子比我高,但要论干活,却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毕竟我已拉过一年的板车,力气早已练了出来。我感觉他挑土时比我更吃力,擦汗不停,喝水不断。而我挑着一担土,胜似闲庭信步地跟在他身后,不即不离,给他一种迫近感。
很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有点不太喜欢他平日里在大家面前摆清高,故意在他后面紧紧跟着且挨得较近,有逼迫他的意思。看他那窘迫样,便有点开心,倒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能让我比较喜欢跟在后面的不仅是安司令和陈中专,还有那个我刚来时叫我“小孩子”的年轻姑娘。尽管我不喜欢她叫我“小孩”,但她的俊俏和美丽还是吸引了我。
那时我还少不更事,对男女之间的那些神秘东西一窍不通,但大概是看多了文革以前的那些小说,多多少少接触了些对女性的表达和描绘,朦胧间很可能对年轻女子有了一些好奇和喜爱,尽管我比她们都小。
现在挑着一担土走在我前头的就是那个叫李筑英的姑娘。她和妹妹李爱英都在土方队。不过我还是认为她比妹妹更加耐看。脸盘光鲜漂亮,两条乌黑的粗辫子挂在肩头,身材也显得更为袅娜。我可以认为她是我们土方队的队花。我担着土跟在她的后面,总是在斗笠遮掩下偷偷看她在前面跨步时的扭腰摆臀,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越看便越觉得好看,挑着土担也轻松了许多。她走在我前面,一点都没觉察我在后面偷看她。当然,其他人也一点都没觉察。谁曾想一个13岁的少年竟然对大姑娘的细腰肥臀感兴趣呢。
其实,对她那细腰大臀感兴趣的何止我一人。我暗中发现,有好几位年龄比我大的后生都很喜欢看她,且还想着法和她一起干活。比如黄胜林黄痞子,梁志颖,猪脑壳(名字忘了,好象姓朱),另外还有陈一林陈中专。
陈中专毕竟属于土方队里的知识分子,平时多少有些瞧不起那些大老粗,甚至对头儿卫连长亦不感冒。在大家面前知识分子的架子摆得十足。但他在李筑英面前却总隐匿着讨好,总是咧嘴嘻嘻地,眼光时不时往人家身上瞟。只要李筑英去挑土,他也总要主动放下锄头,立即抄起扁担跟了上去。我知道他的目的和我一样,跟在她后面,就是为了看她那扭得生动的细腰和大臀。即便有时他落在我后面,也要急走几步超过我去跟着李筑英。我心里直觉好笑,因为李筑英根本不答理他。
黄痞子顾名便知嘴痞人更痞。不仅嘴上会说很多痞话,也趁机搞些小动作去占姑娘们的便宜。那双细细眯着的色眼却很令我讨厌,尽管他从来就没有对我有过恶意,甚至还时不时地帮着我。他对李筑英有时除了口头上调戏外,还有点动手动脚,故李筑英对他就更不客气,非骂即打,只是打在他身上的拳头却是软绵绵的,惹得黄痞子更加得意,那双色眼更肆无忌惮地在队花身上乱摸,队花便红着脸拿土块往他身上砸。
只有梁志颖和猪脑壳在那时被称做阴坯子,现在叫做闷骚的人。外表看起来很老实,每天闷头干活,但那眼光暗暗往队花身上溜。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年轻人有几个不爱美?不爱美才不正常。就象我这个还只有13岁的少年,大概看多了写爱情的小说,又在社会上混了一年,沾上了一些超出了我这个年龄段的鄙俗之气,不也一样吗?
虽然很懵懂的喜欢李筑英,但只是视而远之,并没有接近之意,更无交往之情。
但意外的是李筑英竟主动来答理我。
那次我挑土倒了空担返回时,她跟上了我,问道,喂,你叫什么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不到心中的队花主动关心自己,而且没有再叫我“小孩”,便失了从容,步拙语塞,只好拉下斗笠,说,名字在上面。她看清斗笠上我的名字,说,姚歌,取得好。会唱歌吗?她又笑着问。这是我来土方队第二个看我名字就联想到我会唱歌的人。前面那个就是老头安司令。现在我倒不喜欢姚歌这个名字,为什么父母偏要给我取这个单名“歌”呢?要是能唱歌便好,恰好相反,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唱歌,因为在我的生活里,是没有过歌声的。记得小学二年级时的班主任谢老师,常在放学后将我留在她的风琴旁,一遍遍地要我唱《社会主义好》,直到她认为能及格了才罢休,可最后还是很无奈地放我回去。
我回答李筑英说不会唱,也不喜欢唱。她又问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给你取得名字很文雅的,是知识分子吧?我说不是的,他们都是国家干部。她说,国家干部也都是知识分子啊。又问,你怎么这么小就来担土方?我说没书读了,所以来了。她又问我多大了,家住在街上哪里,之前在哪里做事等。总之是她问我答,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便觉得她有点象大姐姐。我是家中老大,底下有三个弟弟,父母都是公家的人,在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尽职尽责,但对我们兄弟几个可以说是生而不养。后来他们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再不过问我们兄弟的生活。我小学毕业后就走向社会挣钱养活自己和弟弟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之爱。此时的李筑英倒使我有了一些异样的亲近之感。忽然觉得偷看她的屁股很下流,此后便无意再去偷窥她,尽管她在挑土时细腰大臀依然摆得很生动。
在和李筑英说着话时,我斜眼看到陈中专很嫉妒地看我,他只能跟在我旁边她后面听我们对话,却插不上嘴,李筑英对他似乎没有一点兴趣。常见他在李筑英面前讪讪地笑,那长脸便拉得更为生动。李筑英只是冷着脸不正眼看他。
二
李筑英的妹妹李爱英不如她姐那般惹人注意。相对姐姐的活泼,她性格内向得多。也和我一样是那种老实得只听话不说话的人。
李爱英容貌和身材也不如她姐,也许是发育还没成熟。显得单单瘦瘦,同样是两条粗辫也不如姐姐那般光亮。但我觉得她心挺细,每每我去担她上的土,她似早已算好我去挑她的,总是先就上得少了些,待我去挑时,也不再拨些出来,省得旁人多心多嘴。
虽然她们是两姊妹,但当姐姐在工地和一帮年轻人拌嘴嘻笑打闹时,妹妹总是默默地在一旁做着她的事,从不参与。眼睛却也时不时地和我交流。因为我也和她一样,不去关心大家在工地上的开心活动。许是我们年龄小,没资格参与或对他们的开心内容没有兴趣吧。
我知道李爱英喜欢和我接近。也可能她是女人中年龄最小的,和其他大人们本没有多少话语。但和我更没有多少话语,只是她可能感觉和我就算没有太多的话,应该有着共同的心性,因为看起来我的年龄比她小。平时也就她那眼光和我对视的多。所以我们慢慢在不知不觉中接而近之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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