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的时候，路途艰险，为了减轻走路的负担，我想了想，没有带洗漱品。加之山里的条件限制，我有六七天没有洗脸，甚至，没有刷牙。
　　 从山上下来，回了家，好几天不适应，望着满柜子的衣服，忽然感到是一种负累，一时间没有了穿它的心思。还是山里简单，简单到可以将一切穿的意愿降低到极限。
　　 其实山里，也把生活的欲望降低到了极限。因为在那个我们徒步走了一天、跋山涉水才到达的地方，年均收入只有1000元。1000元，养活七老八小的，要在城里，怎么活。但是在山里，一切都简单了。那些男人和女人，满身尘土，衣服不知道多长时间才会洗。甚至，看不到肥皂，看不到卫生纸。女人们晚上铺床的时候，一掀被子，我惊讶地看到了那飞扬起来的尘土，尽管他们的家，依傍着滚滚叶尔羌河。孩子们当然也一样，脸上、身上污迹斑驳，可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们可爱之极，甚至成了他们招人喜爱的一个特色。我抱起一个瓷实的、肉嘟嘟的孩子，心里那一刻漾满了快乐。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这些男人和女人，男耕女织，平静而知足。反到让我们这些从尘嚣里来的人，艳羡起来。
　　 回家了，我把照片放给我的孩子看，他惊呼：“这个小孩怎么这么脏啊！”那时候，一个六岁的孩子都从照片看出来了，才提醒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在山里，这根本就不是问题了，那个相机中的孩子，我第一眼看见，就喜欢，就忍俊不禁：他站在一堵石头垒成的矮墙后面，露出圆圆的小脸蛋，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可爱之极，他的有些卷曲的头发上还有一坨金黄的杏子的浆汁呢，一定是他玩耍的时候，那满树杏子中的一颗熟透的杏子，刚好掉在了他的头上。
　　 当山里的老妈妈以她老迈的身躯追赶上已经走远的我，张开双臂，抱住了我，吻了吻我的额头，嘴里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话的时候，我却能够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慈祥的爱，不加粉饰地给了我。老妈妈的儿媳送我到河边，抢着背我的其实很轻的包，老妈妈的儿子因风湿性关节炎骨头都变形了，还要坚持护送我们一程又一程。素昧平生，爱从何来？没有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其实这就是作为人类的一个一直期盼实现的梦想啊：人与人，出自天然的爱和被爱。我在这个地方，找到了！都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不只是指这山水相接的一片绿洲，更应该是指向人文意义。
　　 瞧，一个身穿粉红裙子的女人，一手抱着她的孩子，一手拿着一根树枝，赶起一群毛驴来，于是毛驴就开始围着磨盘转了，四蹄将麦草吱吱咯咯地踩过去，我们看到了最原始的麦子脱粒的方法。女人的袜子上、衣裙上沾了很多麦草，可这一点不妨碍她的美丽。她的眼睛顾盼生情，面颊美若桃花，嘴角始终向上弯着，我们情不自禁举起相机，她就成了我们拍不够的风景。她一直笑着，不说话。这里的年轻女人都这样，无论你冲她试图说什么，她都只是笑着，不说话。使得我们在见惯了那些喜欢咋咋呼呼的城市女人之后，而惊艳。
　　 那个胡子拉碴的村委会主任，人们都叫他大队长，卷着裤腿，脚上的布鞋露出了大脚指头，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汗衫，平和地站在那里听我们说话，一种持家操劳的温柔的光芒、一种暖洋洋的生活气息，让这个大眼睛的男人，于阳刚之中显得格外动人，也让我们一路跋涉而疲累的身心感受到一种贴近“烟火”的抚慰。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他再次出现时，尽管和我们近在咫尺，甚至一起吃饭，我们居然没认出来：他刮掉了胡子、衣着崭新、一双新球鞋。他一定是由于我们的到来刻意修饰了一番。他却永远想不到他的这副模样在我们眼里忽然不真实起来。他最初留给我们的印象，才是这块土地上最匹配的色彩。
　　 刚刚在与城里人的一通电话中，感到了一阵嗖嗖冷意。世态炎凉已经成了世界的通病。但是，我却在一双为我温柔地梳头的手上，重新找到了属于人类的暖意。这是我遇见的第二个塔吉克族老妈妈，她看见我好几天没有梳理的头发，悄悄地站在了我身后，用了两把木梳，给我慢慢地梳起来。虽然是好久没有梳理过的头发，却丝毫没有哪怕一根头发被揪疼……那一时刻，我的心暖暖的，柔软得要化了。我在众人的目光里幸福地笑，我成了他们羡慕的人。老妈妈在临别之际，忽然拿出一块玉，送给了我。玉，在爱玉的人眼里，是无价的。望着这块玉，我并不知道它究竟属何种成色，但是，玉如人心，我将永远珍藏它，珍藏人世间这一份如玉的情意。
　　 这些，是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全都是发自内心，不造作，它自然而然地表露着，在这荒瘠的远山里的绿洲里，支撑他们的生命河流在艰险的生存环境里茵茵不绝地流淌下去。
　　 我在想，是否，当人类的欲望真的降低到了只要足够吃饱的时候，那些人性中最本真的东西，那些人类祈望的真善美，才会没有阻碍地流淌出来呢？要不，幸福指数与经济指数背离的现实状况又该怎么解释？其实，在这里，也并非无忧无虑，一边要靠天吃饭种一点麦子苞谷，一边要赶着毛驴走很远的山路运石头卖钱，还要提防洪水袭来危及房屋乃至人畜生命。但是，深深的山，遥远的路，容易阻隔掉人们的心旁生枝蔓。他们甚至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哪怕政府帮他们移民，他们中的好多人还是回来了。可能，就因为他们喜欢或者是过惯了这样一种隔离尘嚣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简单，所以快乐。
　　 难怪我回到我所生活的环境时会有好些天难以适应，难怪我时不时会怀念那个村落，那里的人家。尽管有人说，人都是向往自己所缺乏的东西，倘若真的待在那里，说不定会郁闷死了；但是，在那里，人，就像那地里的麦子抑或苞谷，决没有化肥和添加剂，呼吸着羊粪与青草混杂的芳香，自在地生长。在那里，抽搐的心，会舒展开来，自然地呼吸，跳跃，以致笑或是哭，都可以无所顾忌。在那里，人心，不带温情脉脉的面纱，简单和宁静覆盖了一切枝枝蔓蔓。在那里，有着适合心灵生长的生态土壤。
　　 真的去那个世外桃源，可能吗？人类的一大弱点，就是不愿放弃既得的东西，去为陌生的环境所带来的不可知的因素而冒险。因此我们只能在心里向往以至神往，然后，继续过我们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