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小黄(小说·家园)
早春,下着冷雨。小学四年级“毕业”的村主任鱼肚白腆着肚子,颠儿颠儿向村头的酒鬼阿吾迪家跑去。他气喘吁吁,头发粘住脑壳,几乎顾不上公众形象——这都是阿吾迪娇生惯养的小黄惹的祸!
群山环抱的彩虹村,位于那条从过去流向未来的亘古大江之畔。对岸,茶马古道改修的美丽公路正艰难延伸;头上,是风云舒卷的峡谷一线天。村街上不断有人向鱼主任招呼寒暄,他慢下步子,夹着公文包,一路目不斜视地微微点头,出了人们视线又小跑起来。可刚当选那阵,他总是笑容可掬,见人哈腰,双手相握,显得非常亲民。从前,村干部是上级指派,几乎是终身制。后来不知谁出的馊主意,实行村民投票选举,山乡又陷入山外一样搅乱古朴人性的潜流。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鱼肚白拙嘴笨腮,常年跟汉人做些宝石生意,因没文化,练出了口才。却塌了一屁股债。选举前,他到处拉票贿选,指山卖磨,成功击败参与竞选的大学生和复员军人,成了腰悬公章的鱼主任,也养成颐指气使的官气。
苍绿的峡谷雨雾蒙蒙,雪山白头,阿吾迪正闷坐在火塘前喝酒吃饭。小黄驯顺地蜷缩在他的脚边,尖尖的下颌压在前爪上,安静地打量着主人的一举一动。阿吾迪是个屠户,早年丧妻,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又在山崖上劳作时滚落,跛了一条腿,日子过得很紧巴。看着干部们沾亲带故的富人都吃上低保,这成了他的心病。他性情刚直,又爱喝酒,借着酒劲去大队部闹了几次,差点被派出所捉去,从此更没人待见。鱼肚白竞选时,拍着胸脯许他低保,他投了票,却不兑现,主任说官场上的事太复杂,大队里要摆平,县里乡里也要沟通,我这个主任难做哟。不急不急,我舍上脸,你出点血,咱们冷水泡茶,就没有实现不了的中国梦……他灌下一口酒,拍拍狗脑袋,端过半碗包谷稀饭让小黄就着自己的饭碗舔吃。“哎,阿咂(傈僳语:儿子),侬帕(你爸爸)有件心事要告诉你,我要给你找个后妈了!她勤劳,善良,没有看不起我这酒鬼、光棍,只是要求我有个低保,嫁过来我们能有碗饭吃……”他大口喝酒,亲亲狗脸,说:“侬帕又老又穷,可不缺志气,也不缺力气。我准备戒酒,杀猪宰羊,重做生意。阿咂,咱们一起奋斗,给你接来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让江水欢腾,让喜马拉雅低头!”小黄狺狺欢叫,伸出舌头舔着他的瘦脸,他呵呵笑了。
小黄是个孤儿,妈妈生产刚三天就被耗子药毒死,阿吾迪从主人手里讨来,用奶粉、米汤把奄奄一息的它养活。夜里一床睡,白天一起做活、抓鱼。小黄一岁多了,活泼好动,在山田里奔跑扑抓蝴蝶,在江滩上飞快地刨沙,像对岸的修路工人似的掘进隧道,再把自己隐藏起来。它给阿吾迪拿衣服、搬凳子、挠痒痒、啃脚跟,表演翻滚倒立、跳火塘,也会恶作剧。好几次阿吾迪早上起床,发现自己臭烘烘的鞋袜不见,百般寻找不着,却被小黄夜里叼去,掩埋在房子底下的桃树后面。桃树每年三月开花,五月结果,又红又甜,是阿吾迪的半个银行。阿吾迪光着脚,吼它,它并不买账,摇着尾巴站在他面前,傻傻地和他对视。阿吾迪真火了,抄起棍子就打,小黄一溜小跑叼回鞋袜,还认罪般匍匐着往他裤腿上蹭。“坏蛋,你这是忤逆!”阿吾迪举棍教训道。小黄哀怜地狺狺叫着,小眼珠里闪着讨好和伤感的宝石光芒。阿吾迪脸上的冰化掉了,眼含热泪抱住小黄,声音颤抖了:“阿咂乖,阿咂别怕……”
鱼肚白清了清嗓子,庄严地吭了两声,推门进来。小黄见了生人,作势欲吼,阿吾迪一拍狗头,它就俯身撒娇,摇尾欢迎了。
“好狗,真不错!”鱼肚白笑眯眯地看着小黄,意味深长地点着头,像称颂一位殷勤晓事的村民。他转向阿吾迪,说:“烤火呐?天还真是冷哩——今天我到这里来,主要是向你报个喜!”
阿吾迪坐着没动,阴沉的脸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声音硬声硬气的:“我能有啥喜事,低保总办不下来,女人都不愿跟我,要嫁给汉人老板去了!”
“所以说我当主任的就来了嘛。”鱼肚白一拍公文包,大声说道:“为了你的事情,我操了多少心!就在刚才,我们新上任的阿普乡长冒雨来咱村走家串户,我死拉活拉把他请到村委会,招来咱村全套班子作陪。我特意向乡长反省你的情况,阿普乡长让我准备材料抓紧办理,这是多大的喜事呀!天这么冷,人家乡长为你的事星期天挨冻操心,我们也跟着跑前跑后。乡长也没提啥要求,只是听李副村主任说提议让阿普乡长喝上一碗土狗肉汤……”
阿吾迪身子一震,窥视着主任,脸直发白。
鱼肚白拉过小凳子,坐到阿吾迪对面,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老倌,你相好的那个婆娘,我也知道,我也在做她的工作,她也给我面子。咱请领导办事,首先得哄人家高兴,现在关键时刻,一条狗算啥……还有,现在闹非洲猪瘟,还有非洲狗瘟,现在国家的政策,到处都在杀猪,还有杀狗,一分不赔!”他鱼眼突出,声色俱厉,把小黄吓得乖乖伏在地上,耷拉着耳朵。
“为了讨好乡长,你要杀阿咂,我的儿子……”
“阿咂……”鱼主任捧腹狂笑,“不就是一条狗命吗?换你后半生的幸福,值!”
阿吾迪猛地一站,踢了小黄一脚,骂道:“狗东西,花嘴鸭,空叫唤,不办事!”小黄尖叫一声,逃出门外。
鱼主任也站起来,沉着脸:“阿吾迪,你这是攻击我,还是攻击国家呢?”
阿吾迪腰挺直腰板道:“哼,别想吓唬谁,你凭啥代表国家?也不怕国家早晚收拾你!要是老百姓以后都不选你们,哼哼……”
鱼肚白气得满脸通红,腮上的肥肉直哆嗦,说:“阿吾迪,你别狂,县官不如现管知道吧?国家再好一只手也捂不住天,还不得用我们这些人为她办事?一句话,低保你要不要吧?婆娘还要不要吧?你是继续管这条狗叫儿子,还是真想有个家!”
阿吾迪腰弯了,慢慢坐下去,开始冒冷汗。
“我鱼主任过去是在忽悠你,可这次只要你舍出这条狗,让领导开心,低保我给你办——两个人的。我要骗你,我,就是这条狗养的!”
阿吾迪坐着,沉默得像块岩石。
鱼主任等了半天,夹起公文包转身就走,丧气地骂道:“我真是吃饱撑的,还在为你着想!”
“……等等,你刚才……说话算数?”
鱼肚白喜出望外,转身立定:“算,绝对算!我还等着下次你给我投票哩!”
“再骗我,我会用宰牛刀……”他气汹汹地吼了半句,哽住了。良久,他艰难站起,颤声叫道:“阿咂,过来……”
小黄怯怯地走进来,无声地偎在他的脚边。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瞬间满眼通红。他定了定神,从漏风的木板墙上取下一根细铁丝,飞快地缠住小黄的脖颈,闭住眼把铁丝另一头交给鱼主任,手微微发抖,喷着酒气说道:“阿咂……交给你,带走吧!”
鱼肚白双手一摊,说:“老倌,我们那些人谁会杀狗,难道你让阿普乡长自己动手?你要给我们杀好、褪净。别难受了,世间万物人是最宝贵的,为了低保,不就一条狗吗?你又不是没干过!”
雨停了,云散日出,峡谷里亮堂堂的。满山草树披着露珠,熠熠发光。江声澎湃,泱泱南流,挥洒着浑浊的情感波涛。对岸修路的大型机械嘎嘎轰鸣,敲击着大山坚硬的骨肉。阿吾迪牵着小黄蹒跚走向房下那棵桃树,蓦然发现昨天还光秃秃的枝丫现在花苞怒绽,满树火红,大自然如此生机勃勃,令人胆寒。作为万物生灵的一员,小黄却欢快地叫了起来,想要挣脱跑开,到山野里去跳跃,去嬉戏,去低嗥,去恋爱。主人枯木般伫立,它无法挣脱,脖子被冰冷的铁丝勒得生疼。它驯顺地站着,抬头不解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阿吾迪,看着夹着公文包大腹便便的鱼主任。
“动手吧,时间不等人!”
小黄听见鱼主任不耐烦的催促。接着,它看见面无表情的主人将它拔离地面,高高举起,它心里充满奇异的快意和感激,面对面注视着主人。主人火一样避开它的目光,机械然而迅速地将铁丝缠在横生的树枝上,然后它便猛地一下吊在空中!它先是不解,昂首去看主人的表情,接着铁丝收紧,它感到极端的窒息和难受。它拼命挣动,摇头摆尾,发出狺狺哀鸣。终于,它强健的后肢收紧,攀住腹前的铁丝,两只前爪像人一样压住脖颈上残酷绞杀的铁丝。它努力直起脑袋,哀怜、无助、急切而又信任地望向自己的主人,自己的爸爸,低声嘤咛,像个求饶的男婴。然而主人眼皮低垂,变得陌生,麻木,狰狞。它似梦非梦,似懂非懂,地心引力促使它放弃向主人求援,又艰难地转头望向夹公文包的另一个人类。鱼主任吓得倒退一步,惊叫道:“快,它想逃跑!”它一眼就看透了他,厌弃地丢给鱼主任最后一瞥,停止了哀鸣。它努力攀住铁丝,昂头望向圣洁的雪峰,望向生机四溢的山野,望向不舍昼夜的流水,望向绞杀它的这棵桃树,望向满树烟花四射的花苞,唯独不再看身后的两个直立动物。它神情安详,一声不响。
主人却不曾退开,他从腰间抽出小刀,拉下它奋力攀登的一只后腿,反复锉开它脚趾间的筋肉。一串血珠流下来,这条腿垂了下去。主人意犹未尽,又捉住它另一条后腿,细细的,举行一个重大仪式似的拉着、锉着,动作沉稳、老练,没有一丝发抖,凝结了他一生的爱意。串串血珠滚下,打湿了树根,染红了树下的一块顽石……它依然不叫,双腿渐渐垂直,前肢终于无力地放开绞索,头颈向上垂直拉伸,下肢向地耷拉,血越滴越少。
鱼主任刚松了口气,正要催促进行下个步骤,垂挂的小黄却又再次蠕动身子,它精致的脑袋突然转动过来,幽深的眼睛盯了主人一眼,那目光闪射着宝石的黑色光芒,瞬息间照彻天地。接着那条垂直的尾巴优雅地收起、卷动着,轻快地来回摇摆,像对这混沌世界做最后的告别,愉悦,然而不舍。接着,那条多情的尾巴无声垂挂下去。
高歌猛进的江水也像房子下的热水锅一样烧开了,水花翻腾,打着漩涡……
鱼主任面色煞白,看见阿吾迪瘫坐在地,目光空洞,木然无语,正想发号施令,却见村路上急匆匆跑来一人,忙迎上去:“李副,有啥事!”
李副主任喘息甫定,急问:“狗杀啦?”
“杀啦,我好不容易才搞定!”
李副主任一跺脚,说:“乡长听说我们杀狗,脸色铁青,说咱们要用一条狗弄脏他的党性,生气走了……我们,整坏菜啦!”
鱼肚白脑袋嗡的一响,一脚跌空,公文包落在地上。
小说太生动了,学习了。感谢赐稿八一社团,期待更多佳作,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春安。
我很久不写了,有点手生,今后多努力,希望继续帮助我提高。
问候老师!
喜欢狗狗,喜欢老师笔下的小黄。
问好老师。
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