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这天，杨守金表情木然地站在商行门前的台阶上，视线随着面前经过的一队人中的一个背影移动着。
　　 那是一队接亲的队伍，新郎官推着一辆不算新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后座上是他熟悉到铭心刻骨的背影——一身新衣的李翠。
　　 因为李翠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倒是看到了新郎官咧着大嘴时不时地回头看向自己的新娘。
　　 在他们的身后是十来个时不时发出欢笑声的中青年男女，每人手里或端着红布包裹的盆子，或提着一只红色喜字印花的铁皮暖瓶，或挎着红布包袱。
　　 这些都没有引起杨守金的兴趣，他一直凝视着自行车后座上的那道熟悉的背影。
　　 曾经多少次在商行的门口看着这道背影，目送着走向南边的大院门口，直到看不见。
　　 曾经多少次在早上看着这道背影从大院里出来，目不斜视地转向北，直到消失在这条小街北端的尽头。
　　 看着这道背影，他心里阵阵发紧，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这样，只觉得整个心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揪在了一起。
　　 在队伍经过商行门前的时候，他看到李翠向左扭头看向身后。在又向前走了几米的时候，他看到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闪动着一丝幽怨，恨恨地盯了他一眼，随后又转了回去。
　　 看到这个眼神，那本已难受的心猛地一疼，身子摇晃了一下。看着那道背影渐渐远去，他的双眼有些模糊了，脸上感觉到了冰凉。那是两行泪水，被春风瞬间吹冷了。
　　 身后传来霍金栋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话语：“守金哪，回来吧！唉！”
　　 杨守金低头用衣袖抹了把脸，一步一步地踏着台阶，向门口挪去。平时一步就能飞上去的三级台阶，此时就像泰山十八盘的台阶显得高不可攀。
　　 他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到商行后面的作坊，从大木捅里拿出一张已经泡了五天的牛皮，将其放在案子上，固定好一头，用木刀刮上面的残肉和油脂，一下一下，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霍金栋走了过来，看着面无表情的他，心里叹了一口气，缓声说道：“守金啊，这张牛皮没招惹你吧？”
　　 杨守金一怔，手下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霍金栋，有些茫然地问道：“伯伯，谁招惹谁了？”
　　 霍金栋呵呵一笑，走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啦！别老是心事重重的，过一阵子我帮你找一个更好的！”
　　 收回手又说道：“我跟你爹是结拜兄弟，他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我是把你当儿子的，所以你的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啦！”
　　 说完他爽朗地笑了。
　　 杨守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伯伯，谢谢，我没事儿的。”然后又低头刮起皮子来。
　　 杨守金是遗腹子，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爹，他的母亲马凤用那裹着的小脚和瘦弱的肩膀担负起养育他和姐姐的重担，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里艰难生存着。
　　 那时杨守金刚刚年满十四岁，一个人避开漫天的枪火辗转来到北方草原的小城，投奔爹爹的结拜兄弟霍金栋。
　　 霍金栋在小城市中心的商业街上开了一家皮具商行，牧民对于皮具的需求很旺盛，他们也经常拿着自家的羊皮、牛皮，来置换鞍具、皮靴等物品，商行生意很不错。
　　 杨守金来到这里后，霍金栋让他跟着商行作坊的老师傅学徒，没用两年他凭着自身的心灵手巧，把商行里的各样活计学了个遍，并且样样精通，老师傅赞不绝口。
　　 他也是在这个商行门前认识了后来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漂亮女孩李翠。
　　 那是他来到小城的第二年夏末的一天，他坐在商行门前的台阶上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
　　 突然，从南边疾驰而来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大声喊着：“让开！让开！马毛啦！马毛啦！”不宽的小街上一时乱了起来。
　　 杨守金扭头看过去，正巧看到一个十二三岁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孩向北走着，对身后的危险和慌乱浑然不觉。
　　 他猛然站起来，冲到女孩身边，那女孩吓了一跳，不禁惶恐地向后退去，此时那驾马车距离她只有一米多远了。
　　 杨守金迅速伸出右手抓住女孩的右臂带向自己的怀里，同时向后退去，脚后有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绊了一下，他站立不稳，仰面倒下去，他反应很快，左手抱住女孩贴到自己身上。
　　 就这样，他倒在了地上，女孩的后背压在他身上，那驾马车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
　　 他被身子底下的石子硌得直咧嘴，女孩使劲掰开了他的手，单手撑地站起来，圆圆的脸蛋有些发白，微微耸起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看了一眼杨守金，淡红色的唇轻轻蠕动着，但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转身向南跑去。
　　 杨守金爬了起来，眼睛看着女孩跑走的方向发愣，旁边铺子里的胖伙计小柳在他身后笑呵呵地说道：“小杨子，身手不错嘛！”
　　 杨守金转头看向他，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南边大院李向隆的小闺女李翠。”小柳一脸贱笑地看着杨守金说：“哈哈，长得水灵吧？”
　　 也就是从那天起，小女孩的背影仿佛一颗种子在他的心里种下了，悄然无声地萌发着。
　　 第二天正坐在门口台阶晒太阳的杨守金见到了李翠。
　　 李翠像一只小鸟儿飞了过来，在他的手心放下一颗光板糖，就转身迈着小碎步匆匆地离去了。
　　 直到看不见她那娇俏的身影，他才低头看向手心里的那颗光板糖。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很甜，心里悄然涌起一股蜜意。他起身跑进商行，找了张牛皮纸，心翼翼地将那块糖包起来，放在贴近心窝的上衣兜里。
　　 因为有了这次接触，杨守金与李翠算是相识了，渐渐地熟络起来。
　　 李翠一放学就来找杨守金先玩一会儿，商行的前堂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杨守金给她看一些他制作的马鞭、皮具，还给她做了一条短短的皮鞭。
　　 李翠的妈妈听说后担心别人说闲话，不让他俩再往来了，但是李翠仍然偷偷地跑出来与杨守金相会，他们的相会地点改到了西山一角。
　　 一天，两人在西山上玩闹了一会儿，李翠说：“我过几天就要上班了，你想不想换个工作？”
　　 杨守金拉着她的玉手，放在心窝处，说：“怎么了？为啥要这么问？”
　　 “你现在干这个活儿也没多大出息，你就不想干一个更好的工作？”
　　 “我这个活儿有啥不好的，你看老乡们都可喜欢我的手艺呢！我有这手艺还怕没饭吃？”
　　 “可你身上总是一股臭味。”
　　 “我今天可是洗了好几遍手和胳膊，还用了香皂，衣服在前堂柜子里放着，没有味儿啊！”杨守金说着，自己闻了闻衣袖和双手，又说道：“你闻，真没有味儿！”
　　 李翠把手拽回来，看着杨守金说道：“这活儿你不可能干一辈子，我要去的这个单位还在招工，每个月都有工资拿，福利也好，我们经理跟我爸是老交情，跟他说一说，你一定也能进去的。到时候咱俩在一个单位，多好啊！”
　　 杨守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挠挠头说道：“可我去了啥都不会啊！再说，霍伯伯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又是老乡，他待我跟亲儿子一样，他现在都一把年纪了，我不能撇下他不管。”
　　 李翠抬头瞪了一眼，不高兴地说道：“我们单位是国营的，总比你这个私营的强吧！再说，我妈已经张罗要给我找婆家了，你就不着急么？”
　　 她说完跺了下脚转身就走，杨守金抓住她的胳膊，说：“翠儿，别生气，别生气，你听我说。”
　　 李翠挣开他的大手，背着身说：“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没把我放在心上！”她扭身大步地往回走去。
　　 这是他俩相识以来第一次闹得不愉快。
　　 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对娘马凤说想换个工作。
　　 马凤正色地说道：“你霍伯伯对你像亲儿子一样，你哪能离开他？是不是现在他对你不好了？”
　　 杨守金赶紧说：“娘，不是那回事儿！是有个国营单位招工，我想去试试。”
　　 “儿啊，你为啥这么想啊？你霍伯伯那儿不好吗？毕竟是凭手艺吃饭啊！你是个手艺人，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了！”
　　 “嗯，知道了，娘。”
　　 杨守金心情郁闷地草草吃了早饭来到商行，几次想张口跟霍金栋说想要换工作的事儿，可是看到他那慈父一样的目光时，他咽下了想要说出的话。
　　 傍晚他在西大街看到了匆匆而来的李翠，急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翠儿，这些天怎么都见不到你？你咋啦？病啦？”
　　 李翠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单位招工马上就完事了，你要是不换工作，咱们就别见了！”说完就要绕过走开。
　　 他拉住她的胳膊，说：“翠儿，我真的不能离开这个铺子啊！霍伯伯对我很好，我也不能让他老人家伤心，而且我娘也不同意我离开。”
　　 “那你就听你娘的吧，别管我了！”李翠恨恨地说道，推开杨守金疾步而去。
　　 杨守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那背影显得是那么的孤单，又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
　　 他落寞地回到家，躺在炕上瞪着天棚，心里乱极了，娘喊他吃饭没丝毫反应。
　　 马凤来到他的面前，问道：“你咋啦？喊你也不吱声，你哑巴了？”
　　 他猛地坐了起来，把马凤惊得后退了一步，她伸手拍了他一巴掌，骂道：“你个犟货，吓我一跳啊！”
　　 他直勾勾地看着娘说道：“你不是一直要给我找个媳妇吗？那你找个媒人去李向隆家给我提亲，好不好？”
　　 “李向隆？就是你们铺子南边大院里的那个老李家？你看上人家姑娘了？唉，儿啊，他家眼光可高了，咱家这种情况人家看不上的。”
　　 他热切地说：“娘，他家姑娘叫李翠，我们早就相好了，你去说说，肯定能行！”
　　 马凤说：“儿啊，那个老李好像是他们的单位小头头，他能看得上咱家吗？”
　　 杨守金脸上满是希冀，说：“去试试呗！”
　　 马凤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我去找你王大娘，请她去说说。”
　　 她在第二天上街买了两样点心和一包茶叶，在次日由王大娘带着去了李向隆家。
　　 杨守金下班后带着满心地期待回到家，进了门第一句话就是：“娘，你去了吗？咋样？”
　　 但回应他的是阴沉似水的脸色。
　　 还没等他继续发问，马凤怒火朝天地大声说道：“什么破人家！有个姑娘就当宝贝了！在国营单位上班就牛气啦！就看不起手艺人？更可气的是，看不起你这个熟皮子的手艺人，还鼻孔朝天地让我告诉你离李翠远点！”
　　 听罢这话，杨守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儿子眼睛无神的样子，马凤吓坏了，赶紧过来拍着他的胳膊，说：“儿啊，你这是咋地啦？你别吓娘啊！我给你找一个比他家姑娘更好的，你别这样啊！”
　　 杨守金木然转身走到火炕前，盯着炕席上那火红的牡丹图案，眼前交替浮现的是李翠沐浴着夕阳的背影，他的心突然疼了起来，身体不禁抽搐了几下，刚才在眼前浮现的那道背影渐渐地模糊了。
　　 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霍金栋正坐在他的身边，他想坐起来，被按住了，耳边响起了充满慈爱的声音：“守金哪，你躺着别动了，休息休息再说。”
　　 杨守金偏过头看向霍金栋，问道：“伯伯，你怎么来了？”
　　 马凤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颤音：“你昨晚趴到炕上就没动地方，我喊你吃饭，喊了好几次你也没应声。我过来一看，全身发抖，我推你，你也没反应，吓得我赶忙去找对门的郭大夫，他给你瞧了瞧，说没啥大事，给你含了硝酸甘油，你这才没事的，今儿个早上我让守田上班的时候顺道给你告个假，你伯伯就急忙来看你了。”
　　 马凤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着，杨守金说：“娘，是儿不好，让你担心了。”
　　 霍金栋说：“大嫂子，你别哭了，让守金在家休息下，啥时候觉得没事儿了就再去铺子里。”
　　 说完他掏出一叠钱递给马凤说道：“这些钱你拿着，给守金买点好的吃。”
　　 马凤说：“这怎么行啊！你也没少帮我们娘仨了，不能再要这钱了！”
　　 霍金栋正色说道：“大嫂子，你就别推让了，守金这些日子的状况我都看在眼里，你看看他都瘦了。”
　　 马凤点了点头接了过来，说：“他伯伯，让你跟着操心了。”
　　 霍金栋嘱咐杨守金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他重新躺下了，说：“娘，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儿了，我想开了。”
　　 这句话说完，他的心又揪了一下，眼前又浮现出晚霞映照着的那道背影，他赶紧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出现的是她那带着幽怨的大眼睛。
　　 他猛地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下炕穿好鞋，开门向外走去。
　　 马凤问：“你干啥去？你伯伯不是让你养身子吗？”
　　 他回头说：“娘，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你就放心吧！”
　　 他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山那个跟李翠常来玩的地方。他靠着一棵孤零零的樟子松坐下来，低头看着面前的沙土，上面有一些松针，还有不知哪里飘来的杨树枯叶，一只只蚂蚁在沙土上忙忙碌碌的，搬动着各种各样的比自己身体大数倍的东西。
　　 过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开始西沉了，晚霞布满了天空，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土，拔脚要走，看到东面有一个身影正缓缓地走来。
　　 他擦了一下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正是李翠，他飞奔上去，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睛里顿时涌起一层雾气，她的泪水也控制不住流淌下来……
　　 “我昨天回到家，听我妈说了你娘去提亲的事儿，我当时心里很高兴，可后来我妈说不同意，我就心凉了。今天下了班去铺子里找你，听霍大爷说你病了，想去看你，怕你娘骂我，我就来这里想自己待一会儿，呜呜呜……”
　　 听到李翠的哭诉，杨守金的眼角不禁淌下了一行热泪。他用那双有着老茧的大手擦去那张圆圆脸蛋上的泪水，柔声说道：“我没事，就是昨晚上回到家听我娘说提亲的事儿，心疼了一下，现在好了，没事儿了。”
　　 李翠抽噎着说：“现在该怎么办？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翠儿，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那些长篇大论。我只知道，人不能不感恩，虽然我是个手艺人，但我这手艺都是霍伯伯和他的伙计们手把手教出来的。霍伯伯又是我爹的结拜兄弟，一直对我们娘仨尽心照顾，我不能绝情忘义，过几天我去找你爸妈提亲，我会好好跟他们说的，让他们同意咱们的婚事！”他最后几句话的语气中带着坚定。
　　 过了几天，他下班后提着两包点心、一包茶叶和一兜水果兴冲冲地去了李翠的家，结果他捂着胸口失魂落魄地从李翠家走了出来。
　　 李翠从窗户里看到他那落寞的身影，想要出来安慰他，却被她妈妈拽住了。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回到家，饭也没吃就倒在炕上，用被子蒙住脑袋，泪水打湿了枕巾……
　　 他的耳畔一直在回响着李翠妈妈的话：“你别打我家闺女的主意了！连个国营工作都没有，还想娶我家闺女，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让他的心更难受的是，李翠的父亲说了一句狠话：“我家翠儿已经许配人家了，你不要再纠缠她了！不然的话……”他边说边把手里的一根干柳条折断了。
　　 在八个月后的五一劳动节这天，他看到了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那道最熟悉的背影，他的心里感到五味杂陈……
　　 四年后他成了合作社里的熟皮车间小组长。春末的一天，他听说了一个事儿：李翠的丈夫去半拉山钓开河鱼的时候不慎掉入河里溺水身亡。李翠办完了丈夫的丧事，带着三岁的女儿回了娘家。
　　 当天晚班后他向社里的领导请了个假，第二天一大早到公共浴池洗了个澡，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向着商业街的那个大院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