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独守(小说)
一
每次回麦岗村,春风都要先到镇上的饭店点一份红烧肉两份面点几个小菜,去村里找天河。
春风与天河都是麦岗村人,两人是发小。春风大学毕业后在县农业局工作,接着娶妻生子,最近两年把父母也接进城,村里的房子就关门落锁了。天河的父母去世得早,初中没毕业他就辍学了,如今二十八岁依然孤身一人,名副其实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天河最发愁的就是吃饭的事,他害怕做饭,又是切菜又是烧火,还得刷锅洗碗,麻烦。所以,他宁可饿着,啃干馒头,或者开水泡方便面,也不愿意进厨房。
天河有个嗜好:爱吃红烧肉。不知情者背地里骂他穷讲究、败家子,知情者摇摇头叹口气,末了还要再加上一句“造孽啊”。但无论别人怎么指点,天河都不在意,能吃饱才是大事。在吃饭这件事上,天河不乞求,也不随便去别人家蹭吃蹭喝,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也是有尊严的人。春风是个例外,天河对他从不见外,有时还张口要。春风从不拒绝,也乐意给这位发小解决一两顿饭,让他打打牙祭。如果再能唤醒他的那段回忆,从此不再萎靡颓废,就皆大欢喜了。
春风骑着自行车,不由得想起五年前。那时他每次回到村子,总要到天河家吃饭。天河的媳妇桃花做得一手好饭,尤其红烧肉是拿手好菜,比城市的大厨做得都好吃。天河跟着建筑队打零工,桃花勤劳能干,儿子聪明可爱,小日子过得让人羡慕。可惜天河鬼迷心窍,染上了赌博的毛病,赌输了回家砸桌子摔碗,还打桃花出气。结果桃花离家出走,两岁的儿子哭闹着要妈妈,意外掉河里淹死了。天河接连受到刺激,曾经高大健壮的人变得又黑又瘦,人不那么灵光了,整天一个人晃荡着。
双洎河水绕村而过,半河水半河泥,不急不缓地流淌。天河家临河而居,三间旧瓦房,门前桃树枝叶翠绿,映衬得木门愈加破旧。门虚掩着,春风喊了声“天河”,没人答应,又提高嗓门喊了两声,院里连个动静都没有。
又去哪了?春风心里思忖着,推门进了院,把饭菜挂在堂屋的门栓上。
走了大半个村子,春风才在后山半腰见到天河。已至中午,四周静寂无人,天河靠树而坐,两手搭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凝视着远方。远方,灰褐色的山岗被阳光笼罩,带着梦幻的色彩。
春风猜不到天河在想什么,就像麦岗村人永远搞不懂天河死守在村里究竟是为什么。
二
麦岗村如其名,山岭岗地多,主要农作物是小麦,收成微薄。这几年,村民们不甘于温饱,都想进城谋个饭碗,挣些钱改善生活。无论是省内还是省外,工地还是写字楼,反正村里的年轻人,再不愿意守着祖辈留下的三分地刨食了,更不想过那种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了。过了年,陆陆续续都外出了。
天河是村里唯一没有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老人与孩子留守的小村里,引来不少猜测。有的说天河文化低,人又黑瘦的,轻活不用他,重活干不了。有的说天河脑子受刺激了,老发愣,能干啥呀。还有的说天河那是装傻,心里明白着呢,守在村里等他媳妇回来呢……无论旁人怎么猜测,天河从不解释,整日在村里闲逛。村里几个爱说道的大妈看不下去了,背后指点像隔靴搔痒,她们准备当面拯救这个“失足青年”。
这天,天河又在村里转悠,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转过弯,就看到街角几个大妈们,天河掉头想走,大妈们提高了声音冲他吆喝着:天河,看你那裤腿都开叉到大腿了,来,我给你缝几针。
天河看看自己裤子,裤角开线好几天了,自己不会缝,又想着天热了挽起来,也没啥影响,就这么凑合着。但大妈们的好心,他实在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大妈边缝裤子边说:你这么大人了,也不出去挣个钱,整天像个鬼似的,晃悠啥呢。天河呲着发黄的牙,嬉皮笑脸地说:挣钱是为啥,还不是吃饭穿衣。我这有吃有喝有穿的,饿不着,冻不着。
听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大妈们不乐意了,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数落他:我说天河,你这心也真大啊,春风是大学生,你比不了,但和你一样没读大学的多了。你看小强,人家在县城摆摊炸油条,起五更搭黄昏的,干了三四年了,城里买了房,走路腰杆挺得跟个木锨把一样直;还有宏伟,在市里的建筑公司,搬砖提泥的,熬了几年,现在当上了经理,回来都是车接车送,多风光;还有六福叔家的俊涛,长得不咋样,家里又穷,快三十了找不到媳妇,去北京当了个保安还领回来个媳妇,现在娃都快生了;你说你,好胳膊好腿,不憨不傻的,早年还出去打工,现在咋变那么懒呢;成天窝在这个穷山村里,有啥出息呢,还是出去挣俩钱吧,没准还能领个媳妇回来……
遭到大妈们轮番攻击,天河脸上渐渐挂不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了头,一只脚在地上摩擦,小声嘟囔着:没媳妇就不活了?我可不求人,我有尊严。
这话说出口,更是让大妈们嘲讽,矛头直刺天河:尊严值得几个钱,能换来个媳妇,死要面子活受罪。桃花那是多好的媳妇啊,你就是作的,后悔晚了吧!男人没个媳妇那叫啥日子,冷锅冷炕的,有个家的样吗?
天河清楚地知道“三个女人一台戏”,不能和大妈们讲道理。他不再作声,尴尬地一笑,趄拉着步子,低着头,侧着身子,悄悄地挪开了“是非之地”,心里却像打碎了五味瓶,苦味首当其冲。倒不是因为把他和同龄人放一起比较,也不是因为笑话他穷,而是大妈们提到了媳妇。媳妇是天河心里过不去的坎,是一把刀,谁也不能提,不能碰。
三
天河家有三亩耕地,靠近山脚,相对平整,收割也方便。他没心思管理土地,也没种地经验,就一直荒着。前年,被流转后种了桃树,这下,天河就名正言顺地不种地了。可一个农村人,不种地,又不打工,咋生活?这是个问题。
对天河来说,这还真不是问题。他有句“名言”:什么叫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咋活下去,吃喝问题解决了,人就能活下去。
乍一听,他似乎说得有道理,只要饿不死,就能活下去。但仔细想想,只顾吃喝,这样的日子不是行尸走肉吗?天河不管那么多,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在农村,婚丧嫁娶与日常吃饭穿衣一样,都是生活的常态。这些年,年轻人也赶时髦,大都是在村里举办个简单的婚礼,包个班车拉着亲朋好友就进了城里的酒店,既上档次又省事。但丧事就不同了,都要在村里办,即便在外面过世的人,也得拉回来,求个落叶归根。
嫁娶之事,天河顶多到现场看个热闹,讨个喜糖吃,至于帮忙,他一个光棍汉,主人家嫌不吉利,不需要他,自然,喜宴是混不上的。但丧事就不同了,办丧事的人家要请村里人帮忙料理事务,就连沾亲带故的年轻人也得从城里回来,挖墓穴,抬棺,下葬,这些都得要青壮年。天河整天在村里转悠,信息灵得很,鞭炮唢呐一响,不用人家请,循声就去了。多个人帮忙自然是好事,主人家也不给他安排干啥,他自己就忙活开了:搬桌子,送盘子,烧开水,放鞭炮。当然,这些都是零碎活,至于帮厨、陪客、跪拜礼节这样的脸面活、礼节活,是不会轮到他的。
但是天河丝毫不在意,只要有事做,干啥都行。平常,他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院子,太孤独了,吃饭、溜达、发呆都没个伴,和一群妇女、老人、孩子留在村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也爱热闹,在闹嚷嚷,哭声迭起的丧事上,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而活着比什么都安心。尤其,听村里的妇女们边洗菜边扯些家长里短,骂一两句自家男人,开几个玩笑。有意无意中,瞟见妇女们衣衫里丰满的胸部,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脑子里想入非非,不由自主眼睛就直了,被妇女们发现后“呸”地吐口吐沫,笑骂两句脏话。他红了脸,赶紧转头去忙别的事了。
这都是插曲,最重要的是能解馋。饿了,天河随时进厨房,拿个馒头,夹上几片条子肉,再盛碗烩菜,三口两口就进了肚,抹抹嘴上的残油,甩甩膀子,力气瞬间增加不少,一大锅汤毫不费力就端了起来。丧事办完,主人家把吃剩的馍、肉、菜,打包一些给他。他兴奋得眉开眼笑,两手提着塑料袋,脚下像踩了弹簧,一颠一颠回家了。所以,天河经常主动给人家帮忙,一听见鞭炮声,像有人勾他的魂,两条腿也把持不住了。
当然,如果仅靠丧事,天河的生活自然是难以维持的。村子不大,但也百余户人家,难免还有一些其他的杂事。比如,大雨后,邻居家的墙塌了半边,要和泥砌砖修补,那家女人隔着墙头喊:天河,来帮着垒下院墙,中午做肉饺子吃。天河二话不说,穿鞋就出门。比如,谁家拉了一架子车红薯,往地窖里装,天河在街上闲逛看见,主动过去帮忙。活干完了,人情礼仪还是有的,给上一包烟,或者留下吃顿饭。如果这些都没有,说几句好听的话,他也很满足。
时间长了,村民们也习惯了,谁家有需要帮忙的,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天河,天河从不推辞,也乐得去做。在这个老人妇女儿童留守的村里,还真离不了天河这样的年轻人。
四
天河爱在村里转悠。白天,他一步一趄地走,低着头像在找什么东西,有时歪着头,东看看西瞧瞧,若有所思状。晚上,小村的夜安静而孤独,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人们都已熟睡。天河梦游似的在街上穿过,脚步重重地踏过地面,院落里的狗嗅到动静,灵敏地狂叫几声,随着脚步声远去,狗叫声也由高到低,很快又恢复到了初始的寂静。不知道是因为小村的寻常,还是因为天河的巡视,这几年,村里安稳很多,没发生过偷盗之事,人们就戏说天河是村里的义务巡逻员。
在市建筑公司当经理的麦宏伟一家都进了城,土地也流转了。但他72岁的爷爷说啥也不愿意进城住,老人在麦岗村住了一辈子,种了一辈子地,不种地了,反倒闲得慌。那天,老人看到天晴了,就搬个小凳子在大门口晒太阳,一眼就瞅见了门前的泥坑,那是大雨给冲的。老人看着不顺眼,挎上竹筐,提上铁锨,到后山去背土填坑。
入冬,天黑得早,家家户户也早早就关了大门。趁着天黑,天河从山岗地背回几捆别人家晒的黄豆秆,冷了好生火取暖。路过后山时,隐约看见土坑边黑乎乎的一堆,他放下黄豆秆,捡了根干树枝抓在手里,慢慢凑近。黑影动也不动,他试着用树枝捣了几下,也没反应。打着火机,借着微光,看到地上躺着的竟然是麦宏伟的爷爷,看样子已经昏迷好久了。天河不知道哪来的劲,背起老人就向村里跑。
老人抢救过来了,麦宏伟感激得拉着天河称兄道弟,又打电话叫回来几个年轻人喝酒。大家把天河一顿猛夸,轮番和他碰杯。天河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说碰巧了。麦宏伟说,让你去我的建筑公司,你总说自己没劲干不了重活,这次背我爷,咋那么有劲呢。天河把腰挺得笔直,高声大气地说:就想着赶紧背回去,谁知道劲是哪来的,估摸着是神仙看着我不赖,给我加的劲吧。
大家哈哈大笑,指着天河说:你这家伙,说你胖还喘上了,没个正形,来,喝酒。天河也不推让,谁敬都喝,一圈下来,脸红得像土地庙里的关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说话就随意自由起来了,说城里的新鲜事,说村里的冷寂,说村子慢慢就成空村了,再过个几十年老人去世,年轻人不回来,村子怕就成荒地了。
天河满脸通红,眼睛眯着,舌头也捋不直了,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你们,胡,胡说,麦岗有,有我呢,我,我不死,村子就,就在。
有人问:那你死了呢?
天河摇头晃脑,眨着眼睛仰起头,想了想,说:对啊,我,我死了呢?
麦宏伟说:你这样的人肯定长寿,死不了。先别说死,好好活着,明天我把你带到市里,玩几天。
天河趴在桌上,晃着手,说:不去,你们,城里不好,不是人呆的地方,不自由,看脸色,还是村子,好。
麦宏伟回市里前,特意去找天河,想让他去建筑公司上班。天河摇摇头,坚决不去。麦宏伟无奈,就给他留了一条烟、两瓶酒,还有两箱火腿肠。天河都收下了。他冲着车窗挥挥手,说:走吧,村子有我守着呢,啥事没有。
五
逢年过节,年轻人都回村了,忙完各自的事,不约而同来到天河家。
屋里没取暖设备,天河有些羞怯,一迭声地招呼大家上炕暖和。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嬉笑他:
天河,你那被子上的油都能刮下来。我们给沾走了,你咋炒菜啊。
天河,你都没买过油吧,自产自用啊。
天河,床上有机关吧?一掀被子,里面出来个大美女,可美死你了。
天河把油腻的被子向床里推了推,把油污的地方盖住,慢条斯语地回:你们净瞎胡说。来,喝酒,喝酒暖和。
大家围坐成一圈,几个小菜,几瓶白酒。相互聊着闲话,吹牛,说东道西。天河圾垃着鞋给大家倒水,还拿出锡纸包着的茶叶,每个杯子里捏了一小撮。又有人挑衅:天河,你那茶叶也恁金贵啊?你数数,放了几根。
天河嘿嘿一笑:有几根就不错了,尝个味。你们在城里挣大钱,当大官,大老板,啥好的没吃过喝过,我这个农民跟你们可比不了。
天河是农村的另类,但又是不可忽视的存在。他们的精神状态从颓废到振作,无疑也反映了当下农村发展的的现状。
特别感谢雪飞老师的编辑,编辑按准确有高度,深得我心。
祝愿时光之城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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