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怀念我的母亲(散文)
母亲去世28年了。时间过去的越久,思念越浓。
母亲是被一场大病活活折磨死的。这些年里,我总是梦到母亲的病奇迹般的好了。我老在问自己,我还能见到我的母亲么?我老在想,我想再见到我的母亲,28年里,我一直是这个念头。
母亲抚养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父亲常年在外,全仗母亲撑着这个家。生产队里的出工,母亲是舍不得轻易耽误的,家里的事,只能靠起早贪黑。出出进进,不是扛着一个大包裹,就是挑着一担叉口(大布袋)。她那曾裹过一阵子的半大脚,极能赶路。
母亲常常是才出生产队里的地,又进自己家的田。家里的菜园,母亲收了又种,种了又收,它是全家人菜篮子的唯一来源。春夏的瓜果豆类,自然是丰盛,可总是接不到秋冬,无论如何,母亲总要让饭桌上有个伸筷子的。三五棵柳树下,母亲点上丝瓜;一两排苦楝旁,母亲种上扁豆。秋天早就到了,那丝瓜还在结,扁豆还在爬,一直结到了树杪上。母亲将长长的竹篙绑上镰刀,一一收割。有时候还要垫上凳子,再瞄准高处,我看着她那快要立不住的半大脚,连忙接过长篙。母亲晒的黄豆酱里面加刀豆,蚕豆酱里面兼冬瓜皮,这些酱菜一直可以吃到过冬。豆角见风长,长长的成双成对直往下坠,跟密室垂帘似的挂满豆角架。母亲大把大把地摘回用开水一烫,瞅着几个大日头晒干,储藏起来。母亲将那雪白的茄子切成片,用索子长长地串起,来来回回地凉挂在屋檐下。那干茄子软又耐嚼,母亲再兼几片腊肉烹煮,令人时常回味。如今,虽频有佳肴盛宴,林林总总,但总也找不出母亲当年所做菜的味长来。
母亲常年要花很大一部分精力来呵护她的鸡鸭。鸡鸡二十一,待春雏孵到二十来天,母亲便小心翼翼地将那热蛋入放入温水盆中,嘴里“鸡鸡鸡”地唤着,一些蛋果然乖巧地幌起来,便将那一动不动的寡蛋剔出。再后来,给鸡雏打红墨水,怕跟别家的鸡混了;天热了,给鸡剪翅膀,剪尾巴。她最担心黄鼠狼夜袭鸡窝,一旦听到鸡笼里一阵躁动,鸡发出惧怕的声叫时,她立刻大拍床厅,一边拍一边大骂:“阙,阙!黄家的,狗日的!阙”!随后,披衣掌灯察看,把笼里的鸡细细地数一遍。秋后,仔鸡可以上刀了,逢父亲回来或者是来了客人,母亲才会宰杀,只留下母鸡。第二年的春天,仔鸡都开窝了,母亲一定是攒够一些蛋,用黄泥和上盐,一个一个地包得严严实实的,再滚上灶灰,早早地就腌制起来,预备着我们过端阳吃。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能吃上鸡蛋。我们甚至一连几天都能吃上用大洋瓷碗蒸的韭菜鸡蛋。通常,姐姐哥哥都只是舀上一两口,便不再过问这道菜了。母亲从来不伸筷子,剩下的小半碗,母亲直接端到我跟前:”快拿去,好吃佬“。她知道我早就在伺候着那个鸡蛋碗拌饭。她看我最小,总这样惯着我。夏收时节,生产队里的活忙不赢,社员的午饭就在田头吃。生产队派的送饭专人,穿家走巷高喊着收各家各户的饭菜。我见母亲这些时黑瘦,眼睛又凹下去了,用油盐炕了一个整蛋,摆在饭钵的面上,扣上碗,用毛巾扎好,连同灌满了花红叶子泡的茶水的壶,放进了送饭的箩筐。午后,送饭的回来了,我揭开碗,饭菜吃得干干净净,鸡蛋却一动没动。晚饭的时候,母亲反倒没有好脸色。我这才明白,这样的炕整鸡蛋母亲都是用来待客的,她并不领我的情。随后一筷子夹进了我的碗里。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母亲并未叫我们饿着。抑或是胡萝卜煮饭,抑或是白萝卜缨菜拌饭,还有南瓜闷饭。母亲还在大堤上剜些木心菜,掺进少量的白米做饭。木心菜很苦,除水,过水,再捏团,再挤苦汁,母亲做得极精细。我们吃着,全不觉味苦。那天,母亲天不亮就要去外婆家,吩咐大姐二姐作木心菜拌饭。临出门,又将那做菜饭的方法如何如何地细说了一遍。早饭,姐姐将煮了的米饭和野菜拌匀,一尝,苦得不能进口,菜饭实在不能吃。我和三姐围着筲箕一颗一颗地往口里拣着白米,心里只怨着母亲,出了门就不晓得回来。上了灯好久,一个扁担挑子把门逢顶开,母亲挑着叉口歪歪斜斜地进得门来,直瘫坐在椅子上。我一模,叉口里竟是今年的新蚕豆。母亲见我们几个还饿着,欲骂大姐二姐又止。然后煮了蚕豆,让我们好饱了一顿。
大姐正读初中,二姐小学毕业,父亲想到母亲的辛苦,与母亲商议着让大姐二姐参加生产队里出工。母亲略知“人从书里乖”的道理,说到:“我们这辈子吃亏在黑泥巴肚子上,让她们多认几个字总比少认字好”。又让大姐二姐念完了初中。大姐二姐正式出工后,大事小事,可算得上是帮上母亲了,母亲的劳累得到了些许的缓解,可是,女大当嫁。那年,有人给大姐说了婆家,过了河再往北十几里地的一户人家。隔山容易隔水难,母亲只嫌隔了河的难处。没过多久,媒人就来提亲了,母亲央求,要姑娘再帮她一年。次年的秋收过后,接亲的队伍就停在河那边,锣鼓声喧,响个不停,直催逼着母亲发亲。大姐启程的那一刻,母亲是背过身去的,她一只手高扶着门框,将脸伏在那只衣袖上,并未听到她哭。我随送嫁的人群,翻过高高的江汉大堤,走过长长的柳树河滩,一直把大姐送上了渡船。回来后,只见母亲独自在家放声大哭。母亲脾气不好,出口也很粗,大姐二姐,平素日没少挨她的骂。可从大姐出嫁的那天起,对于姐姐,母亲变得格外地温柔起来,心细起来。她常常拿我当使者,来往于大姐和她之间。这是减少她心中牵挂的唯一方式。我嫌路远,常常和母亲抵抗起来。“能有多远?去一趟就跑断了你的腿”!其实,母亲每次使唤我去,也没有一个正经事由,常常是为了捎上一句话,送去一道圣旨:要大姐割麦的时候一定穿球鞋,穿凉鞋会被麦茬扎破脚的;或者是送去她育好了的瓜秧,再叮嘱我找姐姐讨要豆角籽。有时候什么事情也没有,硬是逼着我去,我不耐烦,母亲又骂起来:“你几大才能知事务?都这长时间了,你就不晓得去讨你姐姐的一个信回”?那年,大姐扯黄豆地里的草,被毒蛇咬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连赶十几里的夜路到县医院,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事后,母亲见了我,狠盯着我说,“你在城里天天做忙斋?你大姐差点就死了,你连看都不晓得回来看一眼”!自打进城后,我跟家里人联系渐少,姐姐的事,我全然不知,心里好一阵愧疚。
母亲对于儿女的那种挂牵,当我们还未曾养儿育女的时候是体味不到的,甚至是根本不曾察觉的。那年我参军,送行时候,母亲并未哭;几年后,我回来探亲,亲戚朋友都来了,母亲的喜悦直挂在脸上,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坚强的。可是,隔壁唐弟告诉我:“你走后,伯母为你可没少哭”。那一年,我所在的部队周边发大水,淹了不少村庄。母亲不晓得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有部队战士抢险牺牲了。母亲直盼着我的家信,可一等再等,就是杳无音信,母亲实在是挺不住了,堂弟说:“那些时,伯母天天深更半夜里哭”。才知道到母亲终日为我担心受怕,不由心里一阵阵地酸楚。母亲说:“写封信就那么难么”?是啊,写信对我来说,难么?可我就是没写。河南淹水的事,早就传开了,我连一个平安都不知道给家里禀报。很多年后我才略有所悟:母亲,对于儿女,不管你离她有多远,她都是时刻装在心里的;而我们,一颗心并不时常记着母亲。往往把自己的忽略行为仅视作一种粗心或工作忙来作为搪塞。我根本不懂,一个母亲,对于游子的牵挂,是深深的和无时无刻不在的。
母亲性情耿直,说话生硬。在父亲跟前,有时候似乎有些蛮横,常常是说不到几句好话就唱起大喉咙来。她们四妯娌当中,对于奶奶,她也不能做到十分的温情,可在奶奶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里,母亲比谁都心孝和耐烦。父亲把卧床不起的奶奶接回了乡下。奶奶一有不适,身边总有母亲的身影,父亲也是细心照料。那天夜晚,父亲母亲刚收拾完奶奶的换洗,却又糊了一床。父亲有些支持不住,便牢骚起来。奶奶时糊涂时清醒,眼睛也看不见了,耳朵却好,躺在床上直叹气。母亲忙拦着父亲,两人竟在深更半夜争了起来,母亲说:”既是你接了她回来,就该你服侍,你不服侍哪个服侍?再说,你敢说你自己到了那一天就不会有瘫在床上的时候”?父亲这才感受到了母亲的通情达理。母亲对于奶奶的护理,村里人赞不绝口。可在办完奶奶丧事后的家庭会上,妯娌们对她多有错怪,觉得依母亲的脾气,对奶奶是不会有个好照应的。母亲气得直跑到奶奶的房间,把床上铺的盖的,旧褂子旧裤子,尿布屎布,统统掀了出来,扔了一稻场,一边扔一边嚷着、诉说着的大闹起来:”你们一个个住在城里,连回都不回来一趟,今天,你们吃了甘蔗甩皮。这些都是你们搂出搂进晒的?这些都是你们缝的补的、洗的浆的”?又跑到自己房里数数拉拉地哭,恨不得把多少年的苦水、委屈借此都倒了出来。
母亲没进过学堂门,大小道理懂得不甚深奥,可是做人,她似乎有她的法则。她觉得人都有为难的时候,对正在为难的人施舍和帮助,是本该的;为难的人得到帮助和搭救,也是本该的。她深信,只要你平日多多地施舍了,自己的有朝一日,也一定能得到搭救。我的家就在江汉大堤脚下,翻过堤就是一个渡口。睡在床上也能听到过河人的呼喊。冬去春来,常遇有风大浪急,雪雨封渡,路人夜不能归的时候,母亲或多或少,总会给予些救济,殷勤地给人提供食宿。有天夜晚,风雨大作,一妇人湿淋淋地进门来,母亲忙给她烧了热水,找出了旧衣衫,又端出了厨房仅剩的一小碗米粥和半钵萝卜缨腌菜,那妇人先是将米粥很快扒进了肚里,后又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往口里夹着腌菜。母亲又送来一瓶开水,妇人干脆泡了开水,竟将那半钵腌菜全部下了肚。多少年后,母亲说起此事,还总要叹上一声:”唉,那个年月,能拿得出来的,也只能是些腌萝卜腌咸菜的”。
母亲相信人一定有阳间和阴间,而且,阴间也是必讲善恶的奖惩和因果报应的。阳间阴间,都要积善驱恶。那年,正劳作着的唐婶突然魔怔了,将自己责任田的棉花棵子一棵接一棵地拔出土,又直往田头的深水沟里冲,嘴里还嘟囔着要去游泳。几个男劳力好不容易将她拉住。村里人传得跟真的一样:“我见她今天天不亮就担过水,一定是遇上那个水鬼了”。婶婶躺在床上,隔个几分钟就要闹一回,要往河里冲,要去游泳。母亲见不得阴间的作恶多端,晚上,法师一边作着法,她一边操起菜刀,拍得砧板咣咣作响,指着墙角大骂:”哪有你这样不讲廉耻的,回回平白地扰民。我家婶子,实在的善人,你怎么连个好坏都不分?再是这样,我们定会请来天上元帅将你捉拿”!又到屋外烧了纸钱。虽是这样弄了一番,母亲还是请了医生,开了草药,唐婶的病渐渐地好了。母亲觉得这一次一定是以正压了邪,有她的功劳。
村里演电影演戏,幕布就扯在家门口,戏台子就搭在大堤脚下,即便是这样,母亲也懒得去看。锣鼓一响,我连饭也吃不安,匆匆扒上几口,扛上凳子就跑,母亲便骂:”饭还没下喉呢,看了能长块肉”?要是来了省城或县剧团的大戏班子,母亲最多也是站在老远处瞄一眼,早早地回来睡了。我常常在家哼起样板戏,母亲瞪上我一眼,冷冷地来一句:”几快活啦,乐得起来么“?到晚些年,她时而抹点牌,玩点“福禄寿”。母亲一字不识,可牌上的字,她绝不会错认。年过完了,客亲该应酬的也都应酬了,她便到姨妈家去住两天,就为有人供吃管喝,她好放开心地抹几场牌。牌桌上,输赢也就是仅着她那三五角钱。胡牌后,一分一厘地仔细算着。这我才明白,母亲生性并非无任何生活乐趣,只是在过去那个年月,一家人的饥饱冷暖,夏粮冬菜,油盐酱醋,时时刻刻都要从她的心里过坝,她,又哪有闲暇关娱注乐呢?
日子过得好些了,我们却又并不懂得母亲哀什么,喜什么,乐什么。母亲来城里给我带孩子,各方面条件比乡下好,我以为管好她的吃饱穿暖,这就算了了我们的心愿。即便是对她生活上有所关心,也远做不到像她那样对我们的细微。母亲对我们的细微我全然不觉得细微,我们对于母亲的粗心母亲却受得了我们的粗心。我自己的穿戴,自己的鞋袜找不着,我问母亲;孩子身上穿的是多了还是少了,我问母亲;出门要不要带雨伞,我问母亲。母亲偶尔看点古装古戏的电视,她问我电视里的故事,我却是敷衍作答。她还津津乐道地问到:“电视里的那些小人都是怎么进去的”?我开始还作些解释,问得多了,就有些不耐烦了。慢慢的,母亲自然是少问或是不问了。我从心里是爱着母亲的,可我总是不顾母亲的感受,常常在母亲跟前耍性子。我对于母亲,按照她的说法:”从来没有一句柔软的话”。母亲生活上从来简朴,对吃穿没有任何特别要求,她只希望我对她有个好言相,希望我们的小家庭和和睦睦。可我不但不懂得让她高兴,反而一次次地伤她。常常因为一句话,顶得她眼泪默流。我当着母亲的面跟妻子吵闹,母亲谁也劝不下来,在儿子与儿媳之间,她既怕里外不是,又嫌自己多余。妻子哭,她也偷偷地流泪。其实,住惯了乡下的母亲来我这里,生活起居诸多的不习惯,大多情况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都是闷在心里的。她的任劳任怨,远不比我们在外的轻松。哪怕是节假的时候,我们都是只顾了自己的玩耍,从来没想到要腾出空来让母亲放松放松。我们只习惯了母亲成天地劳作,余外的哪怕是一点点的精神上的慰藉,我都不能给予。我为自己的行为懊悔,深责做儿子的不是。可是我又做不出来当面表示我的歉意,这些事就一直搁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