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遥望清明,看见奶奶和爸妈(散文)
走在三月,见到路边绿芽探头,就望见四月清明,看到了祖坟里的奶奶和爹妈。祖坟里埋进四辈人,父母最后进入。他们头顶奶奶的坟,脚蹬坟埂。奶奶的坟里真的只有奶奶。奶奶起坟(坟地搬迁)往这座坟地安置的时候,遗骨边放了个物件(似乎是绑了一捆稻草),算为爷爷衣冠。奶奶一辈子命苦,32岁那年爷爷被军队裹胁而去再无音讯,和三个孩子相依为命直到离世。我很幸运,从出生起陪了奶奶11年。奶奶是春天病重死去的。她死前一个多月就再不叫我钻被窝,让我到爹妈的屋里睡了。跟爹睡的时候我特别想回到奶奶身边。爹睡着了打呼噜,一翻身就把被子扯过去,我被晾开冻醒了,只能往炕里边钻。跟奶奶一起,从来都被奶奶搂着,无论从外边回来多晚多凉,都能很快温暖。还有那只大狸猫,天快亮的时候从门缝里进来跳上炕,轻车熟路钻到被子后边,正好在脚头当了脚凳。那个柔软舒服,天下无双。
奶奶死在黎明。那天天黑时我被打发带着堂兄叔叔去叫姑妈,半夜带姑妈回来,我还爬到堂屋炕上看了奶奶一眼。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奶奶安静地躺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奶奶已经躺进平时放粮食的白皮棺材里了。跟着爹去坟上烧过七期纸,每回朝西边那个荒滩一走,就想奶奶是不是复活了出不来,会在坟堆下敲棺材。在奶奶离开的好长时间里,时而隐约看见奶奶从堂屋走出来,往左边的茅房里走去;偶尔听见奶奶的咳嗽声从窗户里传来。人生七十古来稀。少时从没觉得奶奶走得早。奶奶死后不到一周,六爷死了。后来才知道他终年59岁。等自己过了天命之年,看到大哥大姐们七十左右还精神矍铄青春焕发,才知道奶奶走的多早!
奶奶除了给我留下温暖,还留下抚爱。小的时候,我荣为奶奶小跟班。其待遇之高,幸福无边,也不是当时感觉到的。无论奶奶到谁家都有我的份,这是四五十年后大妹带着酸味给我讲“奶奶偏你”时顿然悟到的。奶奶离开快50年,她给我留下的种种情景仍然鲜活,尤其是她哼唱“月牙弯弯照九州,日子好过人难活”的民谣一直在耳边回响,她坐在树阴下拆开裹脚布剪去小脚上的茧子,又一层层裹住时的专注,一直在眼前回放。
我是奶奶搂着长大的。因此在奶奶不辞而别后的这些年里,每每有什么无处诉说的话,我都会在被窝里悄悄说给奶奶;受到委屈或获得喜悦,我都会在宁静无人的黑夜对着冥冥太空那颗闪亮的星星倾诉。
对奶奶的深刻理解是从爹那里得来的。爹妈以身作则的孝顺让我在对爹妈孝顺时毫不犹豫。在爹给我留下的回忆里,我第一次知道奶奶带着三个孩子走过了无比艰辛的投奔、乞讨之路,第一次知道奶奶护佑着三个孩童是如何挣扎、如何流浪、如何顽强、如何在人吃人的黑社会里遇到了好心人。看过二叔主持修编的家谱,奶奶远去的身影愈加高大。
我知道,爹是奶奶咬紧牙关走过42年的主心骨。尽管奶奶对爹百般呵护,崴着一双小脚的她却无法减免爹幼年起投身劳作的苦累,无法代替他赶车打柴、下河挑坝、春天均水、秋天犁地……幸好迎来解放,奶奶才和爹他们一起挺起了腰身。从小就听奶奶告诉我,共产党、毛主席是我们家的恩人。从小我就看到爹天天奔走在集体的大地上,没明没夜地操心大队生产队的收成。从小我就知道妈妈早出晚归辛勤劳动,回家后做饭喂猪,晚上在豆粒大的煤油灯下踩着缝纫机加工衣服,块二八毛地挣几个煤油火柴钱。我睡了,从来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下地去了。
奶奶在的时候,家里吃饭的事情由奶奶统筹,由她安排什么时候从那个深深的红柳条编成的囤子底口处取麦子。麦子自流不出的时候,就得我出马,爬上去下到囤底,往外扒拉。扒拉一阵,奶奶在外面问:还有多么些?我说了后她决定是不是还要往外扒。石磨套驴磨面,最后罗出的面发红,才把麺皮收起,掺来喂猪。春天青黄不接,奶奶搜罗出家里各种能吃的食物:干菜、沙枣、豆子等等,把它们掺进来,保证天天有饭吃。豆子面等做的饭确实不好吃,但比饿着强。
没有奶奶的日子,曾经奶奶操心的事情全由妈妈接手。爹和我们五个姊妹的吃饭穿衣,全部维系在她身上。生活不允许妈妈有病有灾有休整,她要躺下,连猪圈里的猪都叫个不停。文革时期给我们家留下的阴影是,积极分子们把生产队落后的茬找到爹身上,说他是生产队革命搞不好的“盖子”。一次次的斗争让父亲忍无可忍,他愤怒地对工作组讲,开证明把我发配到无人区去吧,我走了你们好把革命搞起来。经此一役,那些搞事的人改变方式,把爹“发配”去水利工程出劳役。爹走了,我们围绕在妈妈身边,默默无言。谁知道爹因祸得福,在水利工程上遇到管事的老朋友,给了他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吃饭有保证,回家时还给我们背回来他俭省下来晾的白面蒸馍干。
我们一个个长大工作成家,爹妈竟在我们姊妹兄弟各自奔走、努力奋斗的时候忽然老了。晚年的爹妈丢不下农事,丢不下土地,牵挂着我们。每月每季每年,把辛劳养育种植的最好留给我们。像天下所有爹妈一下,春节盼我们回家,把攒积下的爱通过吃食一股脑地添进饭碗,溶进忙碌,放进行囊。他们在我们还没回味如何更好回报的时候,猝然而去。
爹的逝世让我受到的冲击性损伤久久不能愈合。足足半年间我走不出悔恨、悲伤,是陪着妈妈看病,在她一天天恢复中才走出低谷。但从那时,我落下了胃病。我不认为胃病不好,倒认为这是极应当的。爹去了,我若不留下永久的伤痕,显然与遭受的大悲伤不能匹配。我以为,爹完成了他此生所有大愿望之后的离去,是为我们轻装上阵。而妈妈,应当多陪我一些时光,让我孝顺有途、回报有路。然而,“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话又一次映照在身上。母亲仅仅跟我一起生活了一年零十一个月,就匆匆追赶父亲的脚步去了。大悲恸,又一次降临我的头上。
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已经说不清我是如何走出爹妈撒手而去的无边忧伤的,我只记得那几年我的天空很低很暗。我用理解爹妈的办法和弟妹们排遣无助的悲痛:他们是为了我们毫无累赘地生活,断然离去的;他们相信我们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相信我们不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
遥望清明,遥望祖坟,清清楚楚看见奶奶和爹妈的身影。我知道他们从没离我而去。在每个宁静的夜里,我都能在星空中找到至亲至爱,感受到束束殷切温暖的光芒。
2019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