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牛正明十八岁，初中毕业后，他和年轻人一样离开村子进城务工。城里的重活累活脏活他都做过，也被城里人鄙视过谩骂过，还有干了活儿拿不到钱的事也遇到过。这些遭遇，都让他伤心难过过无数次。伤心难过时，他会重重的一拳捶在床上或自己的胸膛上，然后模模糊糊地有了一种全身麻木的感觉。其实，他心里明白，痛变成了麻木，就不再痛了。
　　 在城里混了近十年，他终于厌倦了，厌倦了城里的要命的喧嚣，汽车喇叭声、商铺里震耳的音响、嚎叫似的吆喝声。这些声音统统没有乡下杀年猪的嚎叫好听。猪嚎叫，意味着饭桌上有了肉香，还有笑脸和祝福。城里这些声音除了刺耳难受外，还会让心一阵紧似一阵。那一幢幢高楼时时刻刻在俯视着他，他会想起赤日炎炎下的挥汗如雨，或顶着寒风一刻不敢松懈地工作着，楼房在他们的汗水浇灌下长得像女人一样婷婷玉立。其实，高楼大厦一点也不像女人，可是他偏要把它们看作成女人，而且是城里的女人。
　　 如今眼看就二十八岁了，他还是单身。不是他不想找女人，实在是他干活的地方女人很少，有那么一两个，都是跟男人一块出来的。开始的几年，他只干活没想女人，后来想了，可周围全是清一色的男人，晚上睡觉时工友们会开玩笑说：“唉，这工棚里连耗子都是公的。”接着是一阵哄笑声、口哨声。偶尔很晚了有人的床铺仍是空的，于是大家会嬉笑着说：“哈哈，他这只‘公耗子’肯定是去寻找‘母耗子’了啊！”再后来，几乎人人都找过“母耗子”，有的找了好几次。大家商量好似地一齐找牛正明开心，说轮到他去找了，这时他只会嘿嘿一笑，随他们说去。
　　 他独自想着心事，工棚里的耗子都是公的，街上那么多女人，可惜都不是我牛正明要找的，人家也看不上自己。一天到晚就像是在灰堆土堆里刨灰找吃的灰鸡婆一样，浑身的灰土抖下来都有好几碗，能呛死个人，工友都不敢近身。
　　 有了这些心思，他便开始想念农村的家了。虽说前几年父母先后过世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家，但再空也是家呀，根在那儿，斩不断的，连着心呢。他也知道，农村比不上城市，可是农村的家比工棚好，想女人了，可以找个农村女人结婚生子。农村女人不娇贵，不怕被灰呛死，跟草草蒿蒿差不多，一场大雨下来，便会呼啦啦地长成一片，一点不用人操心。
　　 算着钱有了一些，足够送彩礼了，于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他领取了工钱，收拾好行李，告别工友回老家了。
　　 自父母去世后他一直没回家，家已破败荒凉了，院坝长满了杂草，有一尺多高。这春日的草呼啦啦地长，都长到了堂屋门槛下，淹没了门槛。堂屋门朽了，裂了几道口子，门上的锁锈成了一疙瘩，轻轻一扭，门就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连连打了三个喷嚏后，睁眼看去，堂屋正中还是摆着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只是桌子的转角接缝处长着几簇细细小小的菌子，顶着灰色的小帽子，一副悠然自得不理不睬的样子。再一看，桌腿与长凳的腿都陷进了泥中，墙角落那架风车（农具）似老牛趴在那儿，四条腿也深深陷入了泥中。泥中的腿也长着细细小小的菌子，一顶顶灰色的小帽子簇拥着“老牛”的四蹄，生怕它跑了似的。堂屋被水浸泡过，泥地泡软了，积上水都可以喂鱼了。他仰头看去，黑黢黢的瓦房顶有许多破洞，透着斑斑点点的光亮。此刻，一阵酸痛袭上心来，他扔下了编织袋，坐在门槛上直掉眼泪。想不到家成了这个样子，比狭小拥挤的工棚还差，早知这样就不回来了。
　　 “听说你回来了？”一五十来岁的女人突然出现在院坝边，有些吃惊地扫了一眼院坝，随即舌头弹出一串啧啧声，啧啧声后，似自言自语又似在数落谁，“哎呀，你看，这么深的草，比我地里的麦子还长得好啊！”
　　 听到声音，牛正明一把抹去泪水，赶忙起了身，亲切地叫了声：“幺婶。”
　　 被叫幺婶的女人眼中含着笑，脸上却不露声色，“男子汉巴叉的，眼泪滴答着，一回来就哭。不过也该哭，再不回来，房子就倒了，窝都没得了。”
　　 牛正明红着脸嘿嘿一笑。
　　 幺婶站在堂屋门口探头朝里瞄了一眼，耸了耸鼻头，说：“唔，恐怕有野物子（野生动物），你不住，该它们住了哦！”
　　 牛正明又嘿嘿一笑，“幺婶，对不起，连坐的地方都没。”
　　 幺婶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说：“不要紧的，你赶紧收拾好，该添置的赶紧添置。你妈生前求我几次了给你说门亲，哪晓得你娃娃鬼影子都看不到，白白错过几了门好姻缘。幺婶会给你继续找，只要你勤快肯干，就能给你找个好的！”
　　 幺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牛正明只是嘿嘿地笑。看她有说完了的意思，他赶紧说：“幺婶，我要找个勤快的！”
　　 幺婶嘴一撇，说：“懒婆娘拿来做啥子嘛，插在花瓶头只有看两眼，又不管饱。”
　　 幺婶的话让牛正明一下振作了精神。送走了幺婶，他重新审视着荒芜的家园，猛然看见院坝边那棵黄角兰树，记得早先只有手腕粗细，现在差不多有拳头粗了，长得青枝绿叶，枝枝桠桠舒展得跟大伞一般，随风轻轻摇曳着。它每年夏天都会如期开花，母亲都会摘下香喷喷的花跑十几里路去县城卖掉，买回一顿丰盛美味的菜。他几步走到了树下，寻找那曾经的香。抬头一瞅，枝桠上开着好多绿色的花骨朵，浓浓的香气随风飘了下来，好像浑身上下都沾上了这独特的香味。读书时，母亲把开了的花摘下放在菜叶上，然后放在自己的枕边，这一夜呀，就浸泡在花香里了。
　　 按照幺婶的话，牛正明赶紧收拾好了房子，没添置什么东西，只是把该修理的修理一下，钱要留着作彩礼呢。接下来又收拾荒芜了的田地，种了蔬菜，插上了水稻。
　　 日子慢慢步入正轨了，他的婚事也紧跟着步入了正轨。
　　 幺婶说女方叫白玉花时，他幸福地笑了。他喜欢这个名字，白色的花，玉一样光洁，还有幽幽的甜香，跟母亲的黄角兰香味一样。可是第一次看到白玉花时，他不由地一怔，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安在她的头上。人长得一点不白，倒是黄里透红，腰身粗大，大手大脚，看样子人勤快能干。看着看着，也就喜欢上了。在心底嘲笑自己，城里混了几年，自以为城里人了啦？自己原本是一棵蒿蒿，比那盆盆罐罐里的花草贱，要求不高，都是蒿蒿就行，哪怕长在岩坎边夹缝里，给点阳光雨露照样长得精精神神的。
　　 白玉花第二次来到牛正明家时，一眼看见那高大的黄角兰树，眼睛一亮，几步上前扶着树仔细看着，“嗨呀，好多花骨朵呦，这些花要值好几十块钱呢！”接下来她环视一眼房屋地坝，笑吟吟地说：“还可以栽好多棵黄角兰呢，一年下来就是几百块呢！”
　　 牛正明抿着嘴瞅着她那认真盘算过日子的高兴样儿，心里乐滋滋的，这还没过门，就开始盘算今后的日子了。他不由地嘿嘿笑了，心里特别感谢幺婶给自己找了个好媳妇。她跟母亲一样爱黄角兰，也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此刻，他高兴地咧着嘴，心中似流淌着蜂蜜。从父母过世后，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幸福的感觉。说干就干，当天他就从街上买来八棵黄角兰树苗栽上了。
　　 一时间，爱情像雨后的蓬蓬蒿蒿呼啦啦长成一片。按照当地的习俗，虽说扯了结婚证，但没摆酒，算不得上真正的两口子，可是白玉花早已经把牛正明当作了当家人，她每天跑几里路来摘黄角兰花上街去卖，牛正明也抽空去她家帮着干些力气活。这天他俩悄悄盘算了一番，到时把酒席摆得像模像样的，牛正明满脸喜色地说：“到时我要打电话告诉工棚里那些与‘公耗子’为伍的光棍汉们来喝咱们的喜酒，看看咱俩怎样亲嘴的。”听了这话，白玉花羞得满脸通红，重重一拳擂在他的胸口上，牛正明摸了摸生痛生痛的胸膛，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这时，一阵清风送来一缕缕黄角兰的花香，浓浓的花香将他俩紧紧地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