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仙霞风烟古道中(散文)
一
汽车把我们送到江山县保安乡,走过一段乡间小道,就望见一座高耸云天的大山。这山就是被称为浙闽交通咽喉的仙霞岭。
此时,正是深秋的早晨。山顶上飘荡着五彩的云霞,金黄的、深紫的、粉红的、艳红的、浅蓝的、乳白的……它们翻卷着、纠缠着,把山间的松柏、银杏、翠竹、灌木、杂草也都染得缤纷璀璨。远远望去,金黄的像是辉煌的宫殿,深紫的像是玫瑰园,粉红的像是仙人的荷花淀,艳红的像是天女的织锦……我们在一片明亮的光彩中,向山中攀去。
明代诗人陈淳曾做《仙霞岭歌》曰:
仙霞何事名仙霞,巅末得之神仙家。
此山南来绝高峻,上插云表参天涯。
群仙游宴绝顶上,不饮烟火汤与茶。
朝餐赤霞吸其英,暮餐黄霞咀其华。
日傲烟霞为洞府,不踏尘寰寸泥沙。
……
神仙与彩霞,仙霞岭大概就是由此而得名。仙霞山脉起自福建的武夷山,而后向东北折转,延续到浙江的天台山,像是一条巨大的卧龙,横躺在茫茫云海之间。仙霞岭主峰海拔1413米。从高处望去,仙霞山脉群峰连绵,危崖密布,犹如铁骑万千,披甲待发。又像是刀戟成林,险峻挺拔。尤其是那座把守着从浙入闽古道的仙霞关,更是被称为“东南锁钥、八闽咽喉”,险峻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85年前,也是一个深秋,作家郁达夫来到仙霞岭。之后,他在《仙霞纪险》中写道:“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老远看来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这排百里来长的仙霞山脉,近来一看,更觉得是不见日了。东西南的三面,湾里有湾,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树长藤,不计其数……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命运去拼拼,想尝尝生死关头,危在旦夕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这一年是1933年。
郁达夫离开9年之后,1942年4月,中日两军爆发浙赣会战。日军在第13军司令官泽田茂指挥下,企图横扫浙江,直下福建,打通南北交通线。6月日军占领衢州,8月进攻仙霞岭。中国军队在仙霞关一线据险坚守,仙霞岭战役血腥而惨烈。
在大平原上,一路势不可挡的日军,来到仙霞岭前傻了眼。长达十几公里的陡峭山径,三步一曲,五步一弯,四周都是绝壁千仞的断崖,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千年碎石古道,最狭处仅能容一马通行。战车、大炮等重型装备,根本无法进山。日本鬼子,只能带了轻武器,硬着头皮向上冲锋。路窄关狭,冲锋的倭寇成了活靶子。
中国守军占据有利地形,地堡里、巨石后,树丛中,步枪、手榴弹、轻重机枪、迫击炮,带着仇恨与愤怒,向敌人扫射、轰击。打的鬼子人仰马翻,尸横遍野。整个山谷间,炮火震耳,硝烟弥漫。
日本军队仗着武士道精神,战死不退,一次次冲击到仙霞关前。中国军队拼死抵抗,一次次击退敌人的进攻。一天下来,双方都伤亡惨重,筋疲力尽。关键时刻,中国军队的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仙霞关前,当场炸死了日军指挥官龟田大佐,日军群魔无首,纷纷溃逃下山。这一天是1942年8月9日。
中国军队乘胜追击,克复仙霞岭、保安街,一天后又攻克峡口、乘胜追向江山县。此役中国军队在10天时间里,以伤亡500余人的代价,歼灭日寇1000余人,顶住了日寇的猖狂进攻,也使日军通过仙霞岭直驱福建的企图成为泡影。仙霞岭战役,彰显了中华民族与敌人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打出了我们民族的血性。
七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们站在仙霞关前,还能看到砖石、树木上的累累弹痕。距离仙霞关不远处,有一块巨石,巨石边上有这样几行小字:“一九四二年秋,日军大举进犯福建,在仙霞岭一线遭到中国军队四十九军阻击,其中日军联队长在此被击中落马,滚下石桥。整个仙霞关战役日军伤亡千余人,此后当地军民便将此桥称为落马桥。”
战火已灭,硝烟散去。但仙霞关下的那座小石桥还在,桥下依旧是七十年前那般流水潺潺,松影摇曳。桥边大石头上“落马桥”三个大字,依然醒目的告诉着后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今天的和平来之不易,仙霞岭的霞光里,投射着当年抗倭英雄们奔流的鲜血。
二
我们在朝阳下,沿着破碎的山石路向上攀爬。山路两侧是墨绿的山林,偶尔有一丛、两丛暗紫或深红的枫叶像火焰般燃烧在峰岭间,间或有三株、五株高大的银杏树,在微风里飘洒它金黄的落叶,像是飘飞的蝴蝶。
碎石加上青苔,陡滑的山径上,常常有人滑倒,引得同伴哈哈大笑。听着水声、鸟鸣,我们一步步向上走。水声来自深谷,鸟鸣源自树梢。开始,我们还欢声笑语,没有多久旅伴们就安静下来。山间的清晨,很静、很静,我们听得到彼此的喘息声。
我们这些来自繁华都市的旅行者,养尊处优惯了,是没有脚力走完古代勇士和挑夫们行走如飞的仙霞古道的,几十里的山路,他们或许走得身轻如燕,而我们走了不大功夫,就已经有人喊走不动了。于是,我们决定,把行程缩短为只是上去看看仙霞关。
中国的文人,是一群奇怪的存在。看似手无缚鸡之力,文文弱弱,却常常出现在大漠、边关,险峰、大川……留下无数吟诵汉关秦月、烽火狼烟、金戈铁马、百战穿甲的壮丽诗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黄沙漫漫、落叶纷纷,那些壮怀激烈的诗句,今天读来,仍让人血脉喷张,感慨万千。
仙霞古道,九曲十八弯,有时险峻、有时秀美、让人击节、让人惊叹。自唐宋已降,留下无数文人墨客的墨宝诗句。张九龄、梅尧臣、王安石、陆游、朱熹、杨万里、辛弃疾、刘克庄、刘伯温、李渔、袁枚、林则徐……他们留下了字字珠玑,也留下了建功立业的情怀。
但不是所有到过这里的文士才子,都有仙霞岭般傲然挺立的骨气。
明末才子阮大铖,也曾到过仙霞关。据说他诗文清绝,尤以戏曲创作为佳。“春光渐老,流莺不管人烦恼。细雨窗纱,深巷清晨卖杏花。”一出《燕子笺》,引无数才子佳人肠断,一时洛阳纸贵。清军南下,阮大铖投笔从戎,担任南明小朝廷的兵部尚书,也就是国防部长。他吼着喊着抗清复明,要当民族英雄,却在绍兴投降清军,做了汉奸。清军占领衢州,阮大铖跟随清军爬上仙霞岭。此时,他满面肿胀,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清军将领让他下山休息,他为了表忠心,坚持要跟随清军攻下仙霞岭,打到福建去。结果上山后,一屁股跌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清朝野史大观》上说他“至仙霞关,暴死,其仆下岭求棺不得,时值天气炎热,三日后,乃得门扉一扇,募土人舁下山,则尸骸悉溃烂虫出矣;草草薄殓,不知埋骨何也,无子绝祀。”阮大铖死后,有人写了这样一首诗,为他盖棺论定:“野死愿已足,蛆钻身亦轻。暴尸五通山,遗臭仙霞岭。哀哉阮胡子,涅槃命归阴。”这个为人奸诈、残害忠良,卖国投降的奸佞小人,最终断子绝孙,遗臭万年。
通往仙霞关的古道,曲折难行,陡峭艰险。据说,修路的人,也是一位秀才。大唐末年,他参加科举失败,沮丧加上愤怒,在深秋写下一首后来惊天动地的诗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整篇诗歌透出杀气与反意。这首诗的作者叫黄巢,一个出身盐商家庭的落第秀才。
大唐乾符二年夏,黄巢聚众起义。他不设根据地,到处流动作战,攻城略地。胜则掳掠,败则流窜。乾符五年,黄巢为唐将高骈追击,躲进仙霞山区,沿仙霞岭开山伐道,为的是穿越人迹罕至的仙霞岭,逃窜到福建建瓯。仙霞古道,北起浙江江山峡口,南至福建浦城渔梁,跨越窑岭、仙霞岭、茶岭、小杆岭、大杆岭和梨岭等“仙霞六岭”。
不过,望着脚下整齐的条石台阶,我不大相信这是1000多年前黄巢起义军所为。他那时率军逃窜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定定心心地采石铺路?倒是《浙江通志》上说的“自宋史浩伐山通道,累石百盘,据巅为关”更为可靠。史浩是南宋高宗朝的“浙东保宁军节度使”,他招募民夫“以石甃路”,为的是开通浙闽两地的商路。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指挥民众将整齐的条石,铺成穿越峰岭与关隘的长路。
如今的仙霞古道旁,铸有黄巢铜像,他身穿铠甲,肩披战袍,一手扬起,一手握剑,胡须风动,目视远方,一派大将风度。把一个盐贩子与落第秀才打扮成这个模样,让我出自内心的发笑,颇感几分滑稽。其实,数千年的中国封建史,本就是一部滑稽剧。每到王朝末年,皇权没落,总是循环着起义、起事、造反,军阀混战。中原逐鹿,血腥残酷,生灵涂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亡百姓都苦。“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三
人的眼睛往往比人的腿脚懒,“望而却步”,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然而,人心的坚强似乎比肢体的强壮,更能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仙霞关作为古代的军事重镇,与剑门关、函谷关、雁门关并称中国四大雄关。通关古道,峰回路转,高峻陡滑。而且仙霞关与其它三关不同,它不是一夫当关,一关挡道,而是由四个关口组成的“套餐”。古道两端,山巅上两关,南北两侧山腰各一关。关与关之间,由一条麻石古道串联。在冷兵器时代,凭着一剑一刀,要想抢关夺隘,连过四关,不管你多少兵马,都只会望关兴叹。
我们今天要穿越仙霞关群的一段路,是仙霞古道风光最美,也是最为险峻的一段。太阳升起三竿的时候,我们一行20余人,沿着陡峭湿滑、长满苔藓的破碎山石路,走到了第一关。别说古代士兵们披甲带刀了,就是赤手空拳,我们也走的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仙霞关的首关,果然是高大雄伟,气势不凡。它夹在两山之间的山腰上,纯由毛石与条石交错堆垒而成。关墙大约有40米长,高约7米,进深也有6米多吧。关墙上城垛一米间隔一个,可用于放箭和射击。关口是双重拱形关门,关门右侧的条石上,刻着“仙霞关”三个行书大字。登上关顶,放眼向下,是深谷大川,松涛林海。仰头向上,是云岭竹风,天梯遥挂。
在关墙前拍完照,我们队伍中的大部分人,似乎已经有了回家炫耀登上仙霞关的资本。他们捏着手机,喊着“爬不动了,好累,好累”,调转屁股,原路返回。返回的人群中,多是八零后、九零后的姑娘、小伙子,他们营养良好、身体壮硕,却缺乏一路向上的意志力。
目送他们下山后,我们缩小了的队伍,继续向着二关前进。仙霞二关,在仙霞岭主峰上,是仙霞岭的最高处。从一关到二关,一路上全是陡峭的石磴路,有人数过,说是有1195级台阶。路的两边,几乎全是挺拔青翠的竹林。有微风吹来,竹林就发出悉悉索索的清音,仿佛少女的裙裾曳地。竹林间,偶尔也会耸立出一株、两株珍贵的柳杉或花梨木,像是百万军中的大将军。竹林前的灌木丛里,有桂花、金菊、野百合和说不上名的细碎石蒜、兰花儿。
从一关攀上二关的路,几乎都是70度的陡坡。一路曲折回环,似乎在绕着峰顶转圈儿,那种感觉就像是迈着台阶,在爬一座永无顶层的大厦。实在是太陡了,每走个十步、二十步,就要停下来,歇歇脚步,旅伴们之间,彼此都能听到“呼哧呼哧”的牛喘。此时,正好可以赏花看景,随手拍拍照。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在一个之字路口,立有黄巢雕像。雕像的右手,有一座仿古碑廊,里边陈列有历代文人名士留下的奇文妙句。袁枚诗曰:“千盘难度鸟,万岭欲藏天。”尽写仙霞关的奇险。“乱石环匝百千里,隘口丸泥信可封”。仙霞关山陡路险,地处咽喉,一丸泥就能将其封住,潘耒不愧才子,让人不禁拍手叫绝!
从这里再向前走到一个转弯处,站在台阶上仰望,已经隐约看得到仙霞二关。竹林如海,天光似剑,从竹林透下来点点光斑,金星般灿烂。朦胧的峰顶上,关门和关墙,像是大海中天际线上的帆船,浮动在山涛云海之间。
通向仙霞二关的路上,还有一座关帝庙。关老爷是武圣人,曾经过五关斩六将,求他保佑天险,也是应有之理。关帝庙有观音阁、浣霞池亭等建筑,从前闽浙两省来往的官员,路过仙霞岭,天晚了,就住在关帝庙里,有武圣人守护,总是睡得心安。可惜,1942年,日本鬼子进攻仙霞关,关帝庙被战火烧了。不过还好,在他老人家保佑下,守关将士浴血奋战,终将1000多鬼子歼灭在关前。庙没了,关还在。进入新世纪的2000年,为了开发旅游,仙霞岭旅游部门,又重修了关帝庙,只是观音阁和浣霞池亭等建筑不见了,规模比从前小了许多。
仙霞岭驻兵护关,据史书记载,大约始于元朝。明代弘治年间修撰的《衢州府志》上说,元代的江山兵营就设在仙霞关。从仙霞关归来,我翻检家藏的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也有“有巡司戍守,旧名东山巡司,初置岭下,成化间徙于岭上”的记载。
仙霞关自元代起,一直有驻军,也就历代有过大大小小的战斗。宋元之间,这里爆发过多次民间起义;明末郑成功曾经镇守仙霞关,与清军大战;晚清咸丰年间,石达开率太平军过仙霞关攻入福建;土地革命时期,红军方志敏、粟裕都曾率部在此与国民党军队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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