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偏爱紫荆花(散文)
一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紫荆花热烈地开着,料峭的春寒似乎一下子被紫荆花燃烧了,就像雾霾经不住阳光,春寒遁去,陡转一般,把个春给叫响了。
老家先知叔的后院墙根有一株紫荆花,好像是专门为我们老街人栽的,我们家和邻居六母家并排着,正对着那株紫荆花树。六母说,那一串紫就像钱串子,一嘟噜一嘟噜。那时的日子很穷,听见六母这样说,我就像同情自己那样同情六母,她是为抚养七八个孩子而犯愁,我为我们家年底没有收入分配而心寒。不过,一串紫毕竟给了六母梦想有钱的希望。
后来我知道了一段关于紫荆花的传说,才更理解了六母的心思。
传说东汉时期,京兆尹田真与兄弟田庆、田广三人分家,所有财产已经分配完毕,余下一棵紫荆树意欲分为三段。天明,当兄弟们前来砍树时,发现树已枯萎,落花满地。田真不禁对天长叹:“人不如木也!”从此兄弟三人不再分家,和睦相处,紫荆树也随之获得生机,花繁叶茂。陆机为此赋诗:“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李白感慨道:“田氏仓促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是紫荆有灵性,还是花语不可忤,已不能说得清了。
春来日暖,和风抚树,不知何时,似乎是突然有一天,紫荆花一齐爬满枝条,紧紧抱住,花瓣相对,似在私语,于是人们便有了“兄弟和睦”的看花意。六母有六个儿子,她也许从紫荆花开得到了启发,无论日子怎么艰难,到儿子成婚的年龄,必须倾其所有盖四间房子,就是结婚了的,也要把当年年底分配的余款拿出来。她的六个儿子个个都有了娶媳妇的新房,一时间,六母神话般为儿子建房娶妻成为街谈巷议的美谈。
以六母的文化,绝对不能对紫荆花有着这样的花意领悟,也许很多时候,领悟了的并不能说出来,但那种深藏的底蕴依然会启迪着人们。
每到春天,我定会想起缀满纸条上的紫荆花,一种偏爱的感情随春而至不能释怀。唐人元稹咏菊写出一份钟情于菊的心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凌寒傲霜,独立特行,让人秋至赏菊成为习惯。一树紫荆,迎春而绽,不待叶片窜出,便以酽紫浓情还春阳一个笑颜,不矜持,不造作,“疏枝坚瘦骨为皮,忽迸红英簇紫蕤”,迎春花还躲在墙壁的缝隙里窥视,战战兢兢,等风寒遁去才绽开米粒大小的眼睛,太小气了。正如诗人项安世歌咏的那样:“剩红分付紫荆枝,回首千花尽陈迹。”恰好与那秋菊平分了花令的早晚,真的是抢先莫如紫荆早,殿后谁若秋菊迟!
一种感情来自对生活的热爱,于是感情的天平就倾斜了,就有了偏爱,即使是并非完美,而在心中熏染一番也便成了不可替代的良辰美景。冬,偏爱鹅毛飞扬不觉冷;秋,偏爱月洒清辉有诗意;夏,偏爱葳蕤生光绿心情;这个春,我就偏爱繁花似锦美容颜。偏爱,构成了一个人的写意人生。相反,冷漠的眼光,世界和人生也就跟着黯淡了,即使再美的景物也都会变得消沉死寂。让爱,撬开我们的心扉吧,缤纷似锦的花海特地为我们而翻波卷浪,不能辜负的是就是这美妙的春光。
这个春日,我把赏春的时间和兴趣都给了姹紫嫣红的紫荆花,甚至有了“曾经花海难为花”的偏执。我偏爱紫荆花有理由,这个春天的诗,都被紫荆花弄到了花穗上,一串串,一嘟噜,我偏爱!
二
点燃春光的是灿烂瑰丽的紫荆花。若是没有紫荆花,我以为整个春都是平庸的,平庸得就像路边被践的野草,不入眼,也不雅观。我尤喜那璀璨成串余绚满眼的紫荆花,也许是因为冬的肃杀萧条,我的内心更期盼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绽放。紫荆花开,仿佛鼓声喧天,盛装舞步,喧闹的情绪无需热身,马上掀起了色彩的高潮。繁华无蔽,绝不矜持。我所在的城市早就是全国绿化先进城市了,当年那些城市花木设计者别具匠心,将最能够把春天渲染得淋漓尽致的紫荆花作为景观树,种遍了街巷的路边。尽管紫荆花颠覆不了梅花作为“东风第一枝”的霸主地位,可在胶东人的心中,梅的生长对条件的要求太苛刻了,反而把紫荆花视为胶东春色里的“第一枝”了。
沿途,紫荆花都藏匿在间距相当的松柏之后,从缝隙里探出了粉面。是因你灿烂太惹眼,怕分散了司机的视野,设计者用心良苦啊。可不是,“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美色在陌上,农人的眼神也被分了,况在路侧,无需侧目,不必凝视,也耀入眼帘,跳上心头,不做刻意,在不经意里,开车的注意力被牵引,危险就会悄悄临身了,但不能说危险都是紫荆花惹的祸,应归咎于我们难以自持与赏美的贪婪无度。开车在城市的街巷,可以有一颗花之心,美滋滋,喜洋洋,灿烂无尘的心,就是紫荆花赋予的。好在紫荆花退居“二线”,变成了紫荆花偷窥我们,多少得意和神奇啊,粉面含春艳不露。有时候可以改变我们心情的,往往不是本身的意念,而是借助了外物的感染,就如着紫荆花可以隔树向人招手盈笑。
据读书的经验,紫荆花绝不是隐君子的科属,她不遮掩自己的美,不吝啬自己的多情,为何总是把一串红藏匿在绿树之后,是想悄放不让人赏?这样的舞台布局往往给了我们很多不解。紫荆花隐藏不了的是灼热,很快会烧掉眼前那些绿意,浓郁的美从绿的缝隙里钻出来,就惹人的眼,炫目着,招摇着,与人的笑靥遥相呼应,投之绮丽,收之莞尔。
我意外地发现,在我的城市里,那些彤彤灼灼的紫荆花,往往取了路的拐弯处,或在楼宇的一角,即使是杂树掩映,她还是不肯挤进行列,只要春风憋足了柔劲,轻轻一摇,她便窜出了几枝,从绿丛里绽开了笑脸。传统的审美对于紫荆花而言都是蹩脚而多余的,什么“红花尚需绿叶配”,是不是太俗?我为什么要耐住性子等待几片叶子呢?紫荆是可以让你静默了冲动而仔细审视的花树,或是从枯老的铁干上鼓爆了包裹的树皮,顶出一团花苞,仿佛梅朵不择瘦枝,粲然自在吐蕊。那每一条枝子上,缀满了花苞,一朵朵拥挤着,绵延不绝,小巧玲珑,甚喜结穗,簇拥着美,绝对不输大瓣玉兰,密密匝匝,重重叠叠,演绎着“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句)的诗情画意。紫红妖冶,水粉轻盈,淡紫袅娜,有着“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妙处。若是临近揽一枝入眼,可以看见那每一枝的蓓蕾都是赛着爬出的,你不让我,我不输你,向着枝头奔袭而来,虽花苞臃肿肥厚,但却脚步轻巧,簇簇堆垒,层层叠盖,宛如淡紫的晚霞,突然垂落,沾在了紫荆的枝蔓上,做一番得意的盈笑,漾着春晖的滋润,流淌着春之脉动,在半空里淌泻了一股富于诗意的“落花流水”。
风是孤独的旅人,遇到春树吹开了花,于是丰满了;人是风景的灵魂,遇到了值得纵情偏爱的风景,就别错过用来洗涤灵魂的机会。
是啊,那些云霞往往在还没有来得及在天空做一个印记,就被流云遮掩,或者吹散,故作云蒸霞蔚的大写意,招引了多少人仰首的目光。而那些紫荆花多么像那云霞万朵,走低的状态让我们可以近距离抚摸。此时不趁了春风肆意地晖洒她的生命辉煌,她为什么要千呼万唤娇柔作态?她也有着表演曼舞的欲望,春风盈盈,她婆娑地晃动满枝的灿烂与之做秀;风止雾漫,氤氲之气绕过她的花冠,掩住了她的粉面,时而轻露了隐约的几朵,就像镜头没有捕捉到她,时而摆了夸张的姿势,争得一瞬的镜头的特写,虽一闪而过,但却是俏皮得让人忍俊不禁。此时此景,你只要身临其中,便会生出梦境,梦幻的世界只容纳了你和她的存在。
我偏爱紫荆花,就像我偏爱在窗的一角植一根云竹,让她恣意地爬,甚至探头窗内,看我的隐私,说不出理由,因为偏爱是没有理由的。若是到了夏荣的时节,当紫荆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谁还记得一树怒放吐万千的壮观春色,所以,我更理解她为什么在刚刚经了春就那样热烈,因为没有多少足够的时光任她无度地挥霍了,分秒得争,争得朝夕。若你不去偏爱,你就迟了,过了这个春,就是长长的期待,偏爱吧,凡是心事,允许偏爱;凡是艺术,允许偏爱;凡是自我,允许偏爱。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不会伤了你的大雅,别心不自安,甚至茶饭不思,睡不安枕。其实,那些眼神、笑谈、动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随意,我们之所以心位乱动,不知所措,只是由于我们太在乎了。只要你有了心的着落,这些都沦为次要甚至虚无了。人只管让心的走向随意些,专注一点,甚至偏爱,才不会伤了心。当感情上少了倾向性,就会产生空泛感,或许我会主动去寻觅可以得到的偏爱。
紫荆花可以打破寂寞,让孤单消弭在花蕊的绽放里。诗人卫宗武参透了寂寞的紫荆花说:“寂寞爱繁奢。”哦,如云,如霞,不同的是,在一个弯处,一面残破的断垣,一个隐身之所,无需谁点赞,只蓄足了花的春力,便奔放地做了一次无拘无束地燃烧,宛如一团炽热的火球,抛弃了所有,什么也不顾及了,只做霹雳啪啪地狂烧。颗颗紫荆花,堆簇在一起,缠住枝干,卷起一红云紫霞,演绎着难得的春之美。紫荆花的灼放,并不解释什么,自古玩赏着自己的青春,绝不辜负花的岁月。紫荆花躲在那些小场面里,就像一对对初恋的人儿,不好意思选那广众的所在,便偷偷地藏掩了起来,经了风袭,相摇成趣,以为背景,润唇热脸,相拥互吻,没有一个大舞台,花儿照样热烈,恣肆,羞赧,腼腆,所有的美感都表达得通透响彻。因为花事的盛大,才在花容上泛起一圈圈一团团的红晕。
唯有看紫荆花开,老迈的人不会失意。那些堆叠的花绝不属于柔枝纤条,她会爬上苍老的躯干,不嫌一臂粗糙。这也是我到了这个年龄才生出的眼光,越发偏爱她不欺老的品性了。环臂而生的饱满小花,正如那臂弯处的佛珠,不滑却有香。谁言偏爱会使人丧失理智和逻辑,,我从紫荆花开的诗画里,读到了呵护生命的密码,老树不仅要峥嵘向上,绽出新芽,还要向往姹紫嫣红,朵朵花开。
三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话落地听无声。不知什么时候,紫荆花谢了,没有听到花儿期期艾艾。曾经的映日飞紫,在不经意里沉寂了,沉寂得无声,那些瓣儿随风了,去染一个春天的色彩,掀起了花海的潮水。是啊,如果那湾水澄澈,天上的月即使沉落了,可也曾经印上了明媚的波光,写成了款水幽夜的诗;紫荆花谢了,可她曾经在城市的路边拐角绽放过青春,她的玉面笑脸曾在春媚里映照过。人生,多么与花开花落相似,留下一段足迹而已,庆幸的往往不是人生的长度,而是人生的某段璀璨特写。紫荆花的繁密,都挂在了记忆的枝头,当遇到不快,这些花样就跳跃在我的目前,失意被花艳抚摸过一遍,马上就释怀了,因为那么美的东西都有落败的时候。云飘过一大片天空,终究被阳光穿透,我相信紫荆花也可以穿透黯淡无色的时光。这就是紫荆花的花之魅,惹得人不偏爱都不可能。
我觉得世界上,只有花可以给人生一些启示,不管时间多么短暂,用生命,毫无保留地绽放,盛开着的时刻最美,凋零时尽管无声,却留下了美的痕迹,如此才让人偏爱而不舍得,能够调动起人们这样的感情,足够了。就像那些英烈,生与死都是令我们唏嘘,青春花开如紫荆,璀璨夺目,不因短暂而褪色。“温柔半两”是情调,“璀璨一朵”更是壮观,美的形态各异,我们听得懂花语,生命就多了一份感悟,且会向花容靠近半尺,染上红紫的浓色。
春天里,“桃花乱落如红雨”,染目濡情,婉约几许;“万点猩红将吐萼”,海棠红瘦都动人;“梨花满院飘香雪”,玉骨冰肌,化月光为琼浆,弄温柔如娥娘。这些美景也醉人,也淋漓洗心。我还是偏爱紫荆花“挨墙傍壁烁荒榛”,用绚烂的火焰点燃着春天,“紫荆花下啭黄鹂”,我就偏爱这番写意的美景,用我的诗句做黄鹂的鸣声吧。桃花无语,海棠自红,梨花无言,并不妒忌我的偏爱,我说万花都是被紫荆花唤醒,桃花依然自芳华,海棠依旧笑春风,梨花还是香如雪。我偏偏喜欢紫荆花开占尽春颜色。
我偏爱紫荆花,谁不允许?稼艳压春葩,葩成叶始芽。先开足了花意,再来布局绿色,紫荆花破了规诫,才成了一道蔚为壮观。我偏爱她绽放脱俗,偏爱她永远不悲悲戚戚。紫荆花才是当之无愧的花仙子点绛唇。
偏爱可能距离真理越来越远,但更接近美的底色,我选择后者。
大约是20年前我回到老家,特意去看望给我很多温暖的六母,她还坐在那棵紫荆花树的对面,眯着眼,似乎在听着紫荆花开的乐声。她这个年龄,在我的印象里,从来不谈政治,也不知政治是什么,可她突然说,香港的旗子上就摘了这棵树的花儿。她手指着对面的紫荆花树。我说,那是祖国的七子之一,是取了“抱团”的花意。她旁边放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正播着闻一多写的《七子之歌》。
“孩子,幸福就是抱团。”六母脸上洋溢着暖意,说,自己有六个儿子,毕竟都在身边,不像七子,四散飘零。这样的联系是否合适,我突然想不出其中的逻辑性是什么,但她的心和着祖国的声音在起跳,已经让我觉得她正如眼前这棵紫荆花,蓬勃而不衰。
我随便问及六母几个儿子的情况,她兴奋起来。“你新哥,在香港呢,连你这样的人都没有去,你新哥去了。”新哥是六母的三儿子,最有出息。六母一向看高我,我以为激励。我懂得了,或许新哥就是她心中那朵最让她骄傲的紫荆花,或许她守着那个破旧的小收音机,是想听到远在香港的紫荆花开的声音。
六母的感情来自眼前这棵部分的紫荆花,甚至以为是儿子的荣耀,该不是儿子把紫荆花带去了香港吧。
春光漏影,杏雨梨云,紫荆飞情。我凭窗而望,墙角处正有一株紫荆树,百般娇媚,粉面颔首,致意于我,不是你偏爱么?我就为你的偏爱送达嫣然一笑。一串串紫荆花穗,也串起了我的记忆,记忆里有那种甜美的味道。
春来,万花皆媚,我独爱紫荆花,如周敦颐之于莲花,陶元亮之于篱菊,并非那些春花不入我的眼,只是骨子里有一种不能放弃的偏爱了。春花不妒我,允许我偏爱。
2018年4月初稿,2019年4月修改,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