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行走在诗歌丛林里的马背民族(散文)
一
当我辗转颠簸,终于在一个正午,撩起一座白色毡房的门帘的时候,我与一位端坐在中央的女子目光相遇,尽管她是一位年届七旬的人,却是目光炯炯,身上散发着只有智者才会有的无形引力。我就是这样被这种引力吸引了过去。
她就是贾玛丽汗·喀拉巴特尔。我们的约定,延绵了多时,终于在一座毡房里如愿。
“爱一个人,就要全身心的终生去爱他。对于阿肯,也像爱情一样。”贾玛丽汗谈起她为什么对阿肯艺术如此执着的时候,这么说。正是这样一位格外执着的阿肯,才会说出如此“语惊四座”之言。
感情丰富,富有激情,应该是每一个阿肯之所以能够成为阿肯的性格特征,无论他们从表象上看是外向型还是内敛型。
见过了数个阿肯,及至见到赫赫有名的阿肯贾玛丽汗,我忽然有了这样一种认识。
谈话在一座白色的毡房缓慢地前移,日光灼热,于是有电风扇吹出的风驱赶滞留的空气,让我们感觉到些许凉意。飘着白色奶皮的浅棕色奶茶,喝起来带着淡淡的乳香和淡淡的咸味,被炒得胖鼓鼓的麦子咬在嘴里咯嘣咯嘣,时光就在缓慢的谈话间慢慢西斜。
我时而会在我与贾玛丽汗和译者之间所进行的语境转换里,辛苦地辨别那些语词间跳动的亮光。
二
生于1941年11月的贾玛丽汗,七八岁就开始学唱。她是幸运的,上天赐给了她一个充满艺术氛围和书卷气息的生长环境。妈妈就是一位阿肯,平时说话就像歌唱一般,韵味十足,美好动听。父亲书房里则有许多藏书,经常在家里召集阿肯弹唱。
就在铮铮作响的冬不拉琴声和艺人们此起彼伏的歌声里,贾玛丽汗如同一棵幼苗,在一个肥沃的土壤里悄悄破土而出。
那时候,她在心里就暗暗发誓:我长大了,也要写叙事长诗,也要当阿肯!
她跟着说话都像唱歌一般的母亲去参加各种活动。她看到了一个深感震撼的场面:母亲在一个葬礼上,唱着逝者生前的故事,歌儿声声,句句都能将人的心揉碎,一个人哭泣了,更多的人哭泣了,大家抱在一起开始哭泣,母亲的歌声夹杂着周围人的哭泣声,令幼小的贾玛丽汗体会到了阿肯的无穷魅力。
她在妈妈那里学唱歌,或者,钻进父亲的书房,一待就是大半天,那些千奇百怪的藏书吸引着她,她着了魔一般地读啊读啊,喜欢的章节,就背下来。
从小,贾玛丽汗就显露过人的才华。1960年,在额敏县玛热勒苏乡布尔汗德喀拉苏村的一场演出中,怀有身孕的贾玛丽汗引吭高歌,一鸣惊人,从此在牧区小有名气。1974年,她在额敏县阿肯弹唱会上获得特等奖。从此,她经常被乡亲们邀请去唱歌,她的极高的天赋和过人的悟性,使她的名字在当地越来越响亮。她成为一名受到人们喜爱和尊敬的阿肯。
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她一直在不断地辗转各地参加阿肯弹唱会,搜集民间诗歌元素。
三
她是一位拥有8个儿女的慈祥母亲,也是一位贤惠妻子,极有韧性,甘于吃苦。那时候,他们夫妻被下放劳动,没有了生活来源,就只能靠贾玛丽汗给别人做衣服挣钱糊口。孩子们就是在母亲咔啦咔啦的缝纫机声音中熟睡,又在母亲甜美的歌唱中醒来。
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她从未放弃阿肯弹唱。在阿肯对唱中,在智慧的拼练、应对的从容中,贾玛丽汗找到了生命的乐趣和生命的价值。
年轻时,只要有阿肯弹唱会,她就会抱着孩子,坐着爬犁或者拉柴的牛车奔向各地;登台的时候,把孩子塞给别人,就去演唱;还去各个牧区搜集民间流传的民歌。太阳还没升起,她就出门启程,到了傍晚才能到达,颠簸的长路上,她遭遇过许许多多难以预料的困苦:被风吹打,被雨淋湿,忍饥挨饿,甚至车坏在半路……苦吗?很苦。但是对于热爱歌唱的阿肯而言,就像心中怀有深沉的爱情,无论前面阻碍会有多大,也挡不住她行进的脚步。
在草原上,阿肯面对一两万人来听,要唱;一个人来听,也要唱。对于贾玛丽汗来说,身为一名人民群众的阿肯,是神圣的,她具有很强的使命感。
“阿肯之间的对唱,就叫阿依特斯。这些民间的东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海洋,作为唱阿依特斯的阿肯,我就是一滴海水。我要尽力去挖掘,虽然海洋很浩瀚,我有限的生命不可能穷尽,但是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
贾玛丽汗的话为她多年寻游于民间的发掘与记录找到根由。
“我的天赋是父母遗传给我的,我的父母的天赋又是他们的父母给的,阿肯弹唱艺术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所以我也要接着传下去,培养我的接班人。”
回顾自己的阿肯生涯,贾玛丽汗认为,一位杰出的阿肯,必然是经历过很多坎坷却永远向前的。对于她的徒弟唐努尔,贾玛丽汗赞赏有加:“我唱歌的时候她录下来,然后她再听,再编,再唱。从1980年开始,每年阿肯弹唱会开始的前半个月,唐努尔都会来我家住,当她与其他阿肯对唱的时候,当她答不上来的时候,或者被人抓住话柄的时候,我就会教她应该怎么改词,怎么应付。唐努尔是一位有天赋的阿肯,并且,如今单身一人带着孩子,却还在坚持走阿肯的路。我亲眼看到过她吃了三年炒韭菜,就是因为韭菜便宜。她的情况很像我年轻时候。”贾玛丽汗是对自己的徒弟寄予厚望的。
由此,我才明白,原来阿肯师与徒之间,就是师傅对于徒弟进行技术、技巧方面的指导、矫正、打磨。
她感谢党和国家重视对于民间文化遗产的抢救与保护。“现在,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艺术都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让它传给子孙后代,也传播到全世界。”为此她很欣慰。
“一个阿肯,从坐牛车参加演唱,直至走向辉煌,最后坐飞机翱翔于蓝天,走向世界各地,这中间有多么漫长的演变,我的阿肯艺术生涯,也是这么漫长!”回顾阿肯的成长道路,贾玛丽汗思绪纷飞。
那个用糜子和砂糖磨碎了的“杰尼特”(一种哈萨克族点心),用勺儿舀一点金黄的奶油,拌在一起,放在舌尖,竟然出乎意外的浓香无比,就像是这一次谈话。
见到贾玛丽汗,我再度意识到,阿肯,就是民间的智者。民间的智者,藉着博大的心胸、高远的目光,而走得很远。
四
阿肯在牧民们心中处于至尊的位置,他们把对唱中取胜的阿肯与骏马、英雄相比,而将失败者比作“敢于搏击风雨的雄鹰”、“敢进沙漠的骆驼”。
阿肯除了要会歌唱,会弹琴,还要会在与对手的交锋中从容应对变幻莫测的诘问,根据对唱的内容来现场编唱出旋律与节奏。
阿肯们在表演时通常采取先声夺人的方式,力图占据居高临下的位置拔得头筹,语言如尖刀利刃。一旦决出胜负,胜者谦和有礼,败者不耻于输。
传统阿肯不限时间,可以唱它个几天几夜。现在每个阿肯固定在20分钟。如果是积累深厚的阿肯,他会觉得20分钟还很不过瘾,意犹未尽。但对于临场发挥不好的阿肯,如果抓不住主题,那么20分钟对于他就会显得相当漫长,他会暗暗发愁啥时候才能走下舞台。所以,在万人瞩目的阿肯弹唱会上,必须保持从容的心理状态,才能在处变不惊中接住那“唰唰”飞来的箭簇,而不至于应接不暇措手不及。
第一次为少年设立阿肯弹唱会奖项的那一年,是1990年。年方15岁的热孜别克·毛吾列提别克就在那一次夺得伊犁州第十届阿肯弹唱会蓓蕾奖,成为一名最年少的阿肯。
热孜别克的经验是,必须首先了解对手的工作、生活等各方面的特点,包括其长处和弱点,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地理等各方面的知识都要学习积累。
在驾驭一场场激烈的斗智斗勇的比赛中,热孜别克品尝到了心智跨进一大步之后的痛快淋漓。
五
身处这个时代就要唱这个时代的歌,这是现代阿肯与传统阿肯不同的地方。
阿肯不仅是多才多艺的歌手或者诗人,而且是百姓的代言人,是智慧的化身,甚至是言传身教的一所学校。
哈萨克族游牧文化在游牧、迁徙过程中吸收周围民族的文化内容,特别是中亚和新疆南部地区的绿洲农业文化、来自西北方向的俄罗斯文化、乌克兰文化、塔塔尔文化以及相当重要的中原汉文化,都对哈萨克文化的发展有影响,被誉为全面反映哈萨克人民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和“百科全书”,目前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42岁的依合买提·阿布拉合曼是一位唱“铁列麦”的阿肯。在哈萨克民族的文化生活中,“铁列麦”弹唱也是阿肯的一种形式。
“铁列麦”是一种从哈萨克族谚语、格言、诗歌或其他文艺作品中撷取精华的劝喻歌,表现生活的经验、人生的哲理。
依合买提·阿布拉合曼原本是唱民歌的,但是,他被“铁列麦”智慧的光芒所吸引,1991年改唱“铁列麦”。他的歌声激昂高亢,充满力量:“你怎么付出就怎么收获,人生的道路就是这样坎坷,不能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你要学会如何去经受挫折的考验,你要努力学习知识才会有光明的前途;如果你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想付出,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六
每一次阿肯弹唱会,都仿佛是草原的盛大节日。在草原上,每当阿肯聚集在一个地方,成千上万的牧民心里就会充满一种灼烫的渴望。他们穿上漂亮衣服,带上吃的喝的,带上老婆孩子,乃至带上毡房,从四面八方,骑着马儿,向着这个中心“包抄”而来。于是,绿色的草原上,平添了数也数不清的一朵朵白色“蘑菇”,星星点点,缀满大地。无声的草原被欢歌笑语盛满了,煮沸了,并向周围一圈圈地扩散。在一对对阿肯的竞相唱和中,太阳的光芒给草原镀上金子的颜色;在一片优美的歌声里,月亮又悄悄爬上夜空,给草原上的人们缔造了另一种浪漫与温情,微风给人们火热的心房吹来凉爽和甜蜜。在昼与夜的交替中,在日与月的辉映里,在极尽狂热的歌会里,所有烦恼全都被挥之脑后,人们已经忘却了时间,忘却了一切,被歌的热潮所浸泡,所迷醉。
这是一位阿肯流传甚广的诗歌: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尚,
诗和马是哈萨克人的一对翅膀。
诗歌寄托着我们的生活理想,
跨上马鞍高兴的想拥抱太阳。
我们用诗竖起毡房和栅墙,
又和着诗的节拍架起天窗。
我们迎着诗走完人生的路程,
又随着送葬曲一步步走向灵床。”
的确,行走在诗歌丛林里的马背民族,从生到死,诗歌在他们生活里无处不在:“迎着诗走完人生的路程,又随着送葬曲一步步走向灵床。”他们的生命因有了诗歌而鲜活灵动。
他们与诗歌生死相系。所以,他们与快乐最接近,他们与智慧扺掌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