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又到一年三月三(散文)
清明回乡祭祖,见大姐在田间地头扯已然拔节开花的地菜,不免疑惑,随口问道:“地菜老了,扯来何用,又不能包饺子?”
“后日三月三你不知道吗?”大姐一句反问,我才恍然大悟。大姐这是要扯些地菜花儿拿回家煮鸡蛋啊,遂招呼妻子也加入到扯地菜花儿的行列。
而今的年轻人,很少有人知道农历三月初三是个什么日子,可在我们小时候,三月三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呢。这天早晨,天麻麻亮,各家的主妇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去附近山上,抢在太阳升起前,扯一把带着露珠的地菜花儿,回家煮鸡蛋。妈妈说,吃了这个鸡蛋不会害头疼,又能防“春瘟”,还能辟邪,不怕“鬼上身”!
妈妈从锅里捞起几只滚烫的鸡蛋,放入半碗凉水中。舀了小半茶盅热腾腾、绿莹莹冒着青草香味的鸡蛋水,找来另一个小茶盅,来回倒腾,还嫌水凉得不快,端起茶盅吹了一会儿,又用嘴尝了尝,递给我,“喝了它,百毒不侵咧!”
看着我喝完,妈妈抓起一个煮好的鸡蛋,放进早就准备好的绿毛线编结的鸡蛋袋中,挂在了我胸前,扳了扳我的身子,让我挺直腰杆,又捋了捋绳带,对着我端详了好一会儿,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那神情那庄重程度,不亚于给一个奥运冠军颁奖。
“下午放学早点儿回来,天黑了不要在外边野,三月三鬼上山呢!”妈妈追出来,冲着我的背影又嘱咐一句。
到了班上,同学们都到了,几乎每个孩子胸前都挂着一个鸡蛋袋,大家三个一丛四个一伙,叽叽喳喳。有的说,看我的鸡蛋多么大!有的说,我的鸡蛋袋多好看!见我进门,眼睛又都齐刷刷盯着我,满是羡慕与惊奇的神色。我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哈哈!全班就属我的鸡蛋大,就属我的鸡蛋袋漂亮。
“这可是我大姐用钩针钩出来的,漂亮吧!”我指着自己胸前,一脸得意与炫耀。
“哼!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破袋子吗?”一个尖利中略带冰冷的女声,打破了和谐。让我惊愕的是,这个刺耳的声音,竟是从我的同桌春花那俏皮的薄嘴唇里发出的。她的脸蛋圆乎乎粉嘟嘟,梳着两条打着红色蝴蝶结的羊角辫儿,一双眼睛犹如黑夜里的启明星,清澈而明亮。她的妈妈不在了,是父亲和大姐带大的,性格有点内向,平时在班里不大说话,唯独跟我要好。我俩常常共用一个书包一个铅笔盒,也经常相邀一起上学、下学,放学回家还在一起做作业。直到现在,我的姐姐们还经常打趣我,说我年纪小小就学着跟人出双入对,实际情况是,她那时没有书包和铅笔盒,只有一个自制的布袋,我觉得让她把文具放我这里,既方便还安全。
今天早上,她路过我家门口时,喊了我一起上学的,我应了声,却没有跟了去,那会儿我正等着妈妈给我煮鸡蛋呢。没想到她这么小气,竟然当众给我“泼冷水”,让我脸上搁不住,我气不打一处来,脸涨得通红,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地,忍不住猛地推了她一把。她身材弱小,又猝不及防,向后趔趄几步,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我以为她会哭,有点后悔用力过大,准备过去拉她一下。却不料,她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发怒的小母狮,挥舞着两只爪子嚎叫着向我猛扑过来,我赶忙闪身,却已经来不及了,很快,脸上被她狠狠挠了一下,火辣辣的疼,眼里冒出了金星,再看我的鸡蛋袋,早被她扯断,扔到教室一角,摔破的鸡蛋白和鸡蛋黄从袋网中散出,洒落一地。我气急败坏,再也不认她是好朋友了,那一刻,她成了我眼里恶毒可恶的地主婆、阴险狡诈的女特务,我非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本想像《敌后武工队》里的八路一样,左右开弓,打得她满地找牙。刚要动手,却发现一只耳朵已被她揪住,另一边的衣领也被她死死抓在手里,我动弹不得,还没开打已落下风。太没面子了,我哪里肯依,见她的嘴还在不停嘟囔,果断出手,拧住了她的两腮,把她的嘴拉成了“一”字。心里叫骂道:我叫你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就这样,我俩扭打纠缠到了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
“有人打架了!有人打架了!”同学们一哄而散。
“住手!你俩都放开!”闻讯赶来的卢老师吼道,我俩看了她一看,手不经意松了一下,瞬间又攥得更紧了,生怕先放手吃亏。
“乐乐,你先放手,你是个男生,欺负女孩子有意思吗?”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逼视着我,让我不寒而栗。卢老师是学校里唯一的公办教师,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是她不同于其他老师的最明显特征,别看她轻言细语,性格谦和,从不对同学们大呼小叫,但极有威信,即使再调皮的孩子也没有不服她的,她带的班级从来都是学校的标杆,不论学习成绩还是德育美劳都是一等一的,同学们都以自己在她的班里而自豪。而我,更因为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得到过她更多地关爱、鼓励与教导,心底对她充满了崇敬与爱戴。
见我松开手,春花也把手撤回,自顾自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我还不服气,说道:“我可没欺负她,是她把我鸡蛋扔了我才动手的!”
“老师,乐乐思想落后,前几天我看见他和他家人一起到山上磕头、烧纸钱,又说三月三鬼上山,他这是搞封建迷信!”春花的小嘴很厉害,说得一套一套,让我既惊愕又气愤。她小小年纪,心眼却这么多,还给我上纲上线,要知道那年代,文革才刚刚结束,说人搞封建迷信,不啻于检举揭发违法乱纪。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却不敢应答,更不敢动手,只能低着头、红着脸,听候老师发落。
这时,“当……当当……”传来自制铁钟敲打的声响,该上课了!卢老师让我们回到了各自座位。动情地说道:“同学们!我们班今天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有两名同学因为一点小事在班上打架,这是什么行为?典型的自私自利、不热爱班级、没有集体荣誉感的行为!我希望同学们都要吸取这个教训,在今后的学习和生活中,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相聚是缘,珍惜友谊……”
卢老师的声音不大,却如警钟,字字句句敲击着我们,班上鸦雀无声,我的脸上也不觉发起烧来,怀着愧疚的心情,偷偷瞄了同桌一眼,没想到她也正好偷看我,两个人都羞涩地低头一笑,从此重归于好。
“同学们,上课之前,我还要讲一件事。有同学问我,前几天清明节有人上山祭祖、磕头、烧纸钱,这算不算封建迷信活动?在这里我要郑重跟大家说一下,咱们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优秀传统文化的民族,慎思追远、不忘祖恩正是民族精神的传承和体现,清明节缅怀故去的亲人,烧几张纸钱,磕几个头,表达一下追思、怀念之情,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与宣扬‘有神论’、搞封建迷信活动有着本质的区别!你们想想,咱们去烈士陵园不也给革命烈士敬献花篮了吗!?”
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师的教诲犹言在耳。再次回乡,却物去人非,卢老师已退休近三十年,回城颐养天年去了。我和同桌早已离开家乡,各自有了家庭,多年未曾谋面,再次相见时,皆近天命之年,也只匆匆一瞥,互道安好,各忙其事去了。曾经梦牵魂绕的小学校已不见踪迹,原址上矗立起一片高大雄伟的庙宇,庙内香火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只有那不时传出的击磬撞钟之声,好似老师又一次把那旧铁钟敲响,声音凝重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