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都酒店用了近三十年的溴化铝空调机组终于彻底报废了，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褒有贬。有人暗自庆幸，有人心里纠结。庆幸者是底层员工，他们说，这下看上面还能再想出什么幺蛾子裁人。纠结的是老总和部门主管，裁员任务还没完成，可如今机组就被这位倒霉的家伙给彻底报废了。这几天，原本见了员工就喜欢整天板着脸的林治老总眉头凝成“川”，脸色更阴沉。只有偶尔接待来宾时，脸上才露出一点极不自然的笑意，如果稍加用心，就能看出那笑意实在是挤出来的。人称“笑面虎”工程部主管弓三石，这几天一下子成了“阴面兽”，见谁也不说话，一脸的苦大仇深。据他自己说，事故发生后，林老总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但大家并不这么认为，无数次事实证明，是他和老总暗自勾结故意让大家出事，以便找个解雇人的合适理由，“笑面虎”变成“阴面兽”纯粹是配合林老总的心情。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事故如此之严重，严重到机组彻底报废。这次事故的责任人叫闻道，是位老员工。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走人是必须的了。前面的七个都是因为这台空调机组出故障迫于无奈走人的。而且他们的情况远没有这次严重。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这个位于首府繁华地段的五星级酒店，终于在习近平反腐旗帜下，渐渐走向衰败。想当初要多辉煌就有多辉煌：偌大的宣传酒店设施的霓虹灯广告牌每到夜间，成了这条街上一道靓丽景观。无论是夜总会、各式餐厅、桑拿，还是客房、会展中心，天天门庭若市，夜夜歌舞升平。省市两级政府，无论是开会还是宴请，金都酒店一定是首选。首任总经理是做生意的行家，不仅社会经验丰富，而且长袖善舞。短短几年时间酒店营业额火箭般飙升，多年来一直在本省酒店行业独占鳌头。一般普通百姓要想在金都酒店订餐设宴，尽管价格高的吓人，依然要提前半年预定。开业那会儿酒店招聘人，除了工程部要求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其他部门均要求年龄不超过二十三岁，至于身材长相学历包括对女性的“三围”，更有数十条详细标准要求。还特地从新加坡聘请一位常务副总。一切按照国际酒店行业标准执行。但自2014年开始，政府官员消费一下子收敛了很多，酒店生意每况愈下。当年的“宝马雕车香满路”，如今成“门前冷落鞍马稀”。首任老总屁股一拍，全家移民国外。新来的老总一上台大刀阔斧，对会展中心、夜总会、大堂、客房等重新装修一番，花了近千万。全部硬件设施的确给人焕然一新感觉，但消费群体依然寥寥。一时间议论纷纷。说新来的老总光这次改造就捞了不少；又说这家伙其实也没什么能耐，会很快拍屁股走人的。眼看着装修一新的夜总会、大堂、餐厅、客房生意惨淡，只有会展中心接待了几次企业会议，勉强维持。只好退而求其次，走亲民路线。昔日的“旧时王谢堂前燕”，一下子“飞入寻常百姓家”，价格一降再降，质量也越来越差。要求全员促销、网上外卖，完不成任务扣工资。员工收入大加折扣，没了奖金少了福利，很多年轻人跳槽他处。唯一稳定队伍的除了行政楼的“白领”，就是工程部。行政和工程部属后勤，是花钱部门，更需要大力裁员。白领大多有后台裁不动，除非找到好的去处。唯一可以动的就是工程部。当年招聘时特别注重“经验”，这“经验”使得当时大批国企下岗工人占了优势。转眼二十年过去，当年要求“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的国企下岗工人，大多已是五十多岁的半大老人。眼看着没几年就光荣退休领养老金了，却面临再次失业危机。工程部四十二人，要求裁到三十五人。于是，对于后来的工龄短的员工从老总到部门主管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动辄罚款、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工作强度；甚至威逼、利诱……还别说，不到两个月，还真的减到要求的三十五人。
　　
　　 原以为已经减到要求，可以松口气。但事情远没有结束。这样走“亲民路线”经营理念依然难挽危局。半年后，面对酒店依然惨淡的状况，上面又下了新的指示：工程部最终定员为二十五人。这下子“笑面虎”弓三石主管真的头大了。还裁人？怎么裁？裁谁？本来一下子减少了七个人，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领班们也无法游手好闲了，这还要裁十个。那以后还能忙得过来吗？再说了，留下的都是一二十年的老员工，裁谁呢？找什么理由裁？一次次开会动员大家，依然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辞职。其实，待遇的减少，想离开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大家有一个共识：走人可以，要求酒店遵照劳动法给予经济补偿。笑面虎迅速将情况反映给林老总，老总不傻，这都是工作二十年以上的员工，如果按照规定补偿的话，平均每人就要拿走七、八万。门都没有！林老总金科玉律的话彻底打消大家幻想。于是，大家就这样耗着，只有两个人有了新的去处，走了。笑面虎费尽心机，给各组领班施加压力。领班本来是不脱产的，现在要求每天主要任务，是监督员工的工作效率。每星期考核一次，进行末位淘汰制。领班们很无奈，得过且过，一个月过去，还是不奏效。把三位相对年轻点的水暖工，以临时借用方式派往餐饮部帮忙，让原本专门的空调工兼职水暖维修，为了工作方便，给空调工特地配备了对讲机。有了对讲机，每天一上班，压根儿就别想安宁。一会儿那里管子漏水；一会儿这里阀门坏了；一会儿喊房间马桶堵了；一会儿喊系统压力不够……三个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中年人，脑子不够用，常常这边正在补水，那边一喊忘了，水补超压，造成管线爆裂，虽然经济损失不大，但影响不小，就因为这种事故把两个空调工全部解雇了。最后一个空调工更倒霉，在楼层刚更干完活，回到空调机房发现循环泵停止运行了。急忙按照程序关闭蒸汽阀门，接着稀释机组，好在时间不长，机组溴化铝溶液只是部分结晶。机组制冷效果差了。经过几天维修，机组又可以运行。但这位空调工还是被“劝退”走人了。
　　 这台空调机组已经运行了二十多年，所谓空调工都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机组早已千疮百孔，一直带病运行。几年前厂家就告知酒店，这类机组早已淘汰，已经没有了维修价值。酒店也在前年新进了一台更先进的螺杆空调机组。这台机组自动化程度高，几乎不需要专人值守。但安装后只试运行了两个月，领导就是不让用。大家心照不宣，就是逼你走人，就是想利用这台已经千疮百孔、浑身带病的、厂家判定“没有维修价值”的空调机组达到裁员目的。
　　 没有了空调工，由笑面虎主管弓三石是是而非的讲了几遍操作规程，四位司炉工开始兼职。司炉工心里都知道这是一个套，一开始极力抵制，林治老总亲临工程部，专门为四个司炉工召开会议。老总就是老总，这个只有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很是霸气，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有人说让你们兼职空调工是逼你们走人，我今天把话说开了，就是让你们走人，有本事就告去，没本事就好好工作，不要出事。酒店现在经营困难，就是把一个人当两个用，想干了干，有意见走人。自我来到金都，这是第一次下到班组开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遇到这样的领导，你还能怎么样，一个字：忍。大家都是五十多岁了，去别处应聘早已没有了优势，每个人都怀着“鸭子过去鹅过去”的侥幸心理，谨小慎微地工作。劳动强度一下子增加一倍，每天像钟表上的秒针“噌噌噌”地走。锅炉要经常补水排污、升压减压。空调机组要时常排气补水。这还不算，每小时锅炉和空调机组数十项记录，认真做一遍就得四十分钟。于是，不到两个月，因为没有及时补水排污，没有按时做记录，或者慌忙中记录做错，均被“阴面兽”主管罚款或最后警告。这中间就有两个司炉工实在忍无可忍辞职了。
　　 前面说了，造成这次事故的闻道是位老员工，多老？“老”到再有三年多就光荣退休了。自兼职空调工，每天一上班闻道就小心翼翼地熬着每分每秒。因为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溴化铝机组，所以，几乎把大部分精力、时间用在空调机房。反倒对熟悉了几十年的锅炉关心的少了。总想着忙就忙点累就累点，反正再熬几年就退休了，哪想到这台机组在他休息那天刚维修过。维修完没有试运行，也没有交代注意事项。笑面虎主管只是让领班通知上夜班的闻道：明天早晨八点准时开机。当闻道按照程序完成开机操作后，就开始做两边机房卫生，为十点钟下班做准备。二十分钟后，查看空调机组，发现水温依然无变化。再仔细检查一遍，没有发现问题，想想可能过会儿就好了。又过了十多分钟还是不制冷。顿时感觉不好，迅速关闭蒸汽阀门截断能源供给，打电话给领班，领班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向弓三石回报，他让闻道好好检查所有阀门开关情况。闻道自信地说，四个阀门全部打开，绝对没问题。你再看看电-磁-阀！弓三石突然提高了嗓门！可以想象此时的他，表情绝对由笑面虎瞬间变成阴面兽了，一定狰狞的令人诧异。电磁阀？闻道一愣！这才仔细检查电磁阀。坏了，电磁阀处于关闭状态。自接手空调机组两年来，这个电磁阀从来没有关闭过，即使冬天停运也只是把电磁阀两边的蝶阀关闭了事。这时候，闻道突然有一种不祥预感——这是笑面虎给自己挖的一个“坑”。
　　 闻道最终还是跳进笑面虎主管挖的这个坑无法出来。电磁阀关闭，致使冷水无法带出而结冰，机组内部的铜管造成冻裂报废。前面说过，这台机组早已没有了维修价值，这下子算是彻彻底底报废了。
　　 那台新进的螺杆机只好开启运行了。
　　 溴化铝机组彻底报废，林治老总没有想到，弓三石也没想到，他们以为当班能及时发现，最多机组结晶，花点钱处理好，达到裁员目的就行，没想到会彻底报废。
　　 报废就报废，本来也该报废了，只是这剩下的裁员指标怎么完成？此时此刻，他们考虑最多的是这件事。
　　 倒霉的闻道被辞退了。离开前，阴面兽主管吩咐领班找闻道谈话（这是每次走人领班必须做的例行公事的事）：大家还是多体谅体谅弓主管吧，他也很无奈，你没发现吗，自上面要求裁人以来，本来每天见人喜盈盈的脸你见他开心过吗？按照你的年龄、工龄，可以领近两年的失业金，也就是说，两年内你不用自己掏钱交社保金。这两年随便找个看大门的工作，再混一年就直接办退休手续了。
　　 听了领班一席话，闻道摇摇头苦笑一声，他突然有些同情起阴面兽主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