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老家门前的那口老井(散文)
我曾经老这样想,如果我的奶奶还能活到2006年,那么那一年村子复垦我的老庄基时,一定不会很顺利动土开工,因为年迈的奶奶必然会柱着一根拐杖上前打麻缠,我知道她对老院子的一切实在是割舍不下。当然,奶奶的阻挠最终肯定是没有结果,但起码凭着她的那股执拗劲儿,老院门前的那口老井断然不可能就那样无情地被深埋在了废墟之中的。
暖暖质朴乡村,汩汩井水人家。人类生存离不开水,大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必然就会有一口水井的存在。“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梧摇落故园秋”,井和人相依相守,井水永远像母汁一样哺育着它身边的人们。我家门前的那口老井,以它为圆心,半径约有半公里以内的乡亲们都靠着它吃水。老井和旁边的那棵老槐树一块蹲守了许多年,就像地面上闪烁出来的一只眼睛,见证了我家几代人的成长。这口老井源源不断地喷涌着涓涓的净水,从来就没有干枯过。
这口老井,对奶奶来说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奶奶说过,当她嫁给我爷爷住进老屋时这口井就有了,老院子有多老,这口井就有多老。在漫长的岁月里,奶奶的大半生和这口老井结下了难解之缘,老井里边仿佛存放着奶奶的好多生活的踪影。在我刚懂事时,奶奶就患有了高血压病,也不知她从哪得来一个偏方,说是如果坚持每天早晨喝上一杯子刚打上来的新鲜井水,就能永久性保持血压平稳,于是奶奶就按着方子去做,而且一喝就是十几年的时间。
当时左右邻居都知道了奶奶每天清晨有喝井水的习惯,当她拿着一个黄色的大洋瓷缸子踱着一双如粽子般的小脚来到老井前时,一桶从井底绞上来的水便会友善地提到她的跟前。每次奶奶都会把缸子舀得满满的,时不时被井水浸湿了衣袖,溢洒到了她的脚面上。奶奶急不可待地边走边吸溜着,快到家里时缸子里的水已喝过一大半,剩下的沿着缸子内壁随着她挪行的脚步一圈圈泛起着涟漪。回到家了,她才会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看着奶奶喝井水,渐渐地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我曾问过奶奶井水的味道,奶奶说是甜的,可我尝过后却感觉平淡无味。长大后,我才终于体味出了奶奶说的那种清冽甘甜味。
第一次接触老井,是奶奶舀水时带我到的跟前。古人云:“百岁老翁攀枯枝,井上辘轳卧婴儿。”井边自然是不安全的地方了,所以奶奶只让我远远地站着看。
井台是由几块青石板围拢而成的,石板表面被数不清的脚板和流逝的时光揉捏得平坦如砥,井台后方用手工的青砖筑起了一个高高的井桩,井桩上按有一架木制的辘轳。辘轳是圆柱体的,表面已被绳索反复搓揉得黑油铮亮,中间凿有一轴孔,贯穿在一根铁制的轴上。辘轳周身被一条和井的深度尺寸相等的特制长绳缠绕,绳头两端系着铁匠打制的勾搭,挂着两只又黑又沉的木桶。醒目之处,是辘轳的头面镶嵌着一个“乙”字型的柄把。这柄把是转动辘轳的动力原点,在柄把的重复摇动下,在轴心吱呀吱呀的旋转中,人、辘轳和水桶三者合一,相互配合,一桶桶的井水就能绞了上来。
奶奶舀井水的时间多数是在黎明时分,那会也正是人们在利用出工前的一点空闲绞水。此刻,沉寂的老井边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轮到的人把桶放到井沿上,然后走上井台从上一位手中接过光滑细腻的摇把。年长者双腿叉开,呈前弓后垫姿势,左手扶持绳索,右手按着摇把反转。当辘轳上的绳索所剩无几了,木桶也就触到水面,从绳索的沉重度上感觉到桶已灌满时,双手就紧紧握住摇把朝顺时针方向来回绞动,一张一弛,有条不紊。不一会儿辘轳上的绳索增多了,一桶晶盈盈的鲜水就打了上来。有些年轻人则是一大跨步上到井台,刚挂好水桶,就迫不及待地接过辘轳摇把后又马上松开,在辘轳飞快的反时针回旋中,任凭笨重的水桶自由落体,等听到“咕咚”一声桶到井底,还未稍等片刻,就见井绳僵直、摇把飞转,绳索在辘轳上无规则绕缠着,很快从井口露头的水桶里只装了一半水,此时他难免会遭到众人的一顿戏谑。
我最喜欢看隔壁黑子叔绞水,他空放辘轳的那个场面刺激而惊险,有时就禁不住独自跑到井边去摸摸那个摇把,但很快就会被在旁边的父亲叫住。父亲忠厚老实,往往打水时都等到了最后。那些一旁等待的人大都把肩上的担子架在两只桶上,一屁股坐下来,顺手掏出兜里的纸和旱烟,捋平卷成烟棒叼在嘴上猛吸一口,有时还友好地捏一撮小烟叶递给没带烟的人一块抽着、谝着,父亲先把给奶奶舀的井水送回家后,又帮着把西边的小姨和东边大叔打的水担送回去,常常累得满天大汗。父亲最后绞完水时,前边的人已经走光了,他还要把井上所有用过的东西拾掇整理一下。绳索被圆圆地盘在一起,挂在老槐树上晾干,轴心处打上机油浸润防损,搬过来那块大木墩盖住井口,用一张油毡苫好辘轳。父亲以一个庄稼人朴素的爱心,呵护着这些工具,他怕工具坏了,吃水就成了困难。
说来也怪,奶奶喝井水的那几年血压一直都很稳定,没有出现过高的症状。有了效果,奶奶就格外看重了井水。老屋的灶房是在院子东边的窑洞,里边有三只大水瓮,上面盖着两块木板,木板上有一把水瓢,是父亲用葫芦做的葫芦瓢,井水的浸染已看不清它本来的颜色。勤快的父亲抽空就给瓮里把水倒得盈满横溢,但奶奶非要喝井边舀的新水。为满足奶奶的愿望,父亲给奶奶舀过,我长大后也给奶奶端过,岁岁年年,那只黄瓷缸子已开始脱瓷了,斑驳出了好几片圆形的黑渍。
我上初一那年家里依然很穷,父亲整天早出晚归劳动,回家了还要绞水、担水。看父亲很辛苦,奶奶就让我和她一块去抬水。有次抬水时,我好奇地爬在井口朝下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我一不小心,衫子左上口袋的一支新钢笔掉了下去,急得我大哭大闹。在众人的劝阻下,我还是无奈地和奶奶一起抬水回家。没多久奶奶攒钱买了两只小铁桶,我就开始自己去挑水了。第一次挑水,担子压得我走步踉踉跄跄的,肩上火辣辣的疼。那时我感觉担子很沉很沉,就好像是生活的担子压在我的身上,但我还是毅然地挑了起来。
1982年村子西边打了一口机井,井深水旺,接着全村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村民吃水比过去方便多了,也就没有人再去老井去绞水了,井边昔日的热闹场面也就消失了,老井渐渐地被冷落了。井架上的辘轳不翼而飞,绳索被几家分割成拴牛羊的缰绳,留下的是那根油呼呼的铁轴和那块揉碎的青石。当父亲和我抬来一块大方石准备封住井口时,我对着井口大喊几声,听见了回音在井壁震颤了很久很久。
每当我从井边路过时,经常去看一看那口老井,因我心里一直想念着我掉落井底的那支钢笔。
奶奶喝不到新鲜的井水后,她的高血压开始靠药物来维持,没过几年奶奶就撒手人寰离开了我们,走时还带着那个舀过井水的黄瓷缸子。老井被土填埋的前三年,父亲也不幸病逝了。奶奶、父亲和老井,就这样悄然无声地长眠于地下。
记忆中,我老是想起有老井的那段日子,想起奶奶喝着井水的情景。这个记忆虽已泛黄了,但在我的脑海里仍然很清晰、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