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姐姐(小说)
这是七十年代初,北方小县城里,一个普通人家小院里发生的故事。
一
八岁的琪儿一整天心情都处在忐忑不安中,她预感到今天家里要发生一件大事,这件事对全家人的情绪都事关重大。下午放学后,她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发现以往热闹非凡的小院里今天很寂静,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新奇而诡异的气味,两个尚未上学的妹妹已被姥姥送到了隔壁小院的姨娘家了,姥姥示意琪儿不要乱跑,随时听候她的吩咐。
琪儿的心紧张极了,她使劲地睁着大大的眼睛,从姥姥家屋子的门缝里往外看。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夕阳西下的小院里传来了一阵阵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听到姥姥压低声音对住在同院的民工大叔叮咛了几句什么,大叔拉着他的架子车急急忙忙走出了院子,随后传来一阵大门门环碰撞的声音。
从隔壁屋子纸糊的窗户里开始传出妈妈痛苦的呻吟声,还有姥姥指挥姨姥姥烧水拿东西的声音,一切都显得特别神秘而激动人心,琪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跟前了,她大气不敢出,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个小院子里的一切动静。
因为此时此刻妈妈正在生孩子,确切点说是在生她的第四个孩子。琪儿是老大,刚刚八岁,上小学二年级,她还有两个妹妹,分别是六岁和四岁。妈妈会给自己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呢?这是它得知妈妈又一次怀孕以来天天隐藏在心底的一个问题。今天她怀着格外好奇而紧张的心情在不断猜测着。她知道,爸爸妈妈盼儿子已经很久很久了,接二连三生了三个女儿让他们的心情很沮丧,生活压力也很大,为了等儿子,不得不继续生下去。
二
“吱扭”一声,笨重的院门终于在琪儿焦急的等待中响了,大叔用他的木头架子车拉来了这条街上有名的接生婆。先前,琪儿就听妈妈与别人聊天时说,接生婆原是乡下的赤脚医生,回城跟儿子一起生活后悄悄地私下里拉活,干起了接生的营生,因为接生没有出过差错,久而久之人们自然认可了她的医技,请她接生的人也越来越多。
很快,妈妈屋子里传来了接生婆指挥妈妈使劲出气、吸气的声音,以及妈妈痛苦呻吟中的一声声喘息声。琪儿的心突突乱跳,感到很恐惧。她转身把穿着花衣服的小身子靠在门板上,眯着眼睛,双手合一,默默祈祷老天爷给爸爸妈妈送来一个儿子,给自己送来一个弟弟,祷告上天行行好,可怜可怜妈妈,生产的千万别再是女儿了。在那个视多子家庭为正常、重男轻女思想很普遍的年代里,幼小的琪儿认为,有了弟弟,爸爸妈妈就会高兴,自然全家人都会开心,别像第三个女儿生下来时那样,因为父母的失望情绪,搞得全家人大大小小的脸上都是满脸乌云,愁眉苦脸的了。曾经的夜晚,作为长女的琪儿看到妈妈对着睡在炕上的三个女儿唉声叹气,琪儿心里就很难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幼小的心灵里涌现出的痛苦自卑让她难以自持,恨不得自己马上变成男儿身。
“哇……哇……”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上空,像一声惊雷,打破了小院紧张而凝重的气氛。妈妈生下孩子了?琪儿激动的心情无法言表,她悄悄地用双手拉开姥姥的门扇,站在院子中央,神情急切地望着妈妈的屋子。
不一会儿,姥姥送接生婆出来了,看到姥姥脸上喜滋滋的表情和塞给接生婆的钱,琪儿心头霎时间明白了:难道妈妈果真给自己生了一个弟弟?作为大姐的她心在颤抖,赶紧抓住姥姥的手语无伦次中问了个明白:“姥姥,我妈……?”
“你妈给你生了一个弟弟。”姥姥眉开眼笑,一字一板地说。
“真的?”琪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一缕明媚的阳光透入了她的心田。
当确定是弟弟时,琪儿喜出望外,高兴至极。她拔腿就跑,冲出院门后,直奔隔壁的院子里,她要把自己喜得弟弟的喜讯,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给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姨娘和舅舅,还有躲在姨娘家里等待消息的两个妹妹。
常言道:先开花,后结果。琪儿的爸爸妈妈在开了三朵娇艳的女儿花之后,终于盼来了一个大胖小子,对爸爸妈妈来说,简直就是命运的转折。他们给宝贝儿子取名叫宝儿,天天抱在怀里,爱不够、亲不够。琪儿虽然觉得爸爸妈妈对小弟弟的爱有点露骨有点过分了,但她不嫉妒,因为她看到了爸爸妈妈脸上,由于儿子的降临,展示出来的那种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以及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充满希望的光泽,她体谅爸爸妈妈此刻的心情,他们已经在缺少儿子的沉重家庭气氛里煎熬的太久了,只要爸爸妈妈开心,她就会感受到家的温暖和幸福。每天,她都会看到爸爸妈妈喜气洋洋地忙碌着,招呼着前来贺喜、送礼、看望宝贝儿子的亲戚朋友们。在琪儿的记忆里,这种“盛况”几乎从来没有过,在她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三年前小妹妹出生后,全家人除了沉默,就是爸爸妈妈时不时流露出的叹息声。唉!不能比啊!琪儿心湖里似乎有一丝悲凉的风儿悄无声息地吹过。
一个月很快在妈妈幸福与自豪的心情下过去了,妈妈的“月子”坐完了,该去上班了,一个问题摆在了爸爸妈妈面前,宝儿交给谁来带好呢?
晚上,初春的寒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屋子里暖烘烘的,铁炉上的炭火被热血沸腾的爸爸烧得红红的,血红的火苗正在铁水壶下面舞蹈。并排和两个妹妹睡在炕上的琪儿,隐隐约约中听到爸爸妈妈小声商量弟弟交给谁带的问题,他们权衡来权衡去,目的就是绝对不能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疙瘩像前面三个姐姐那样平时放到家里,自玩自乐,自生自长,托付姥姥有时间抽空过来照看一下即可。言外之意,那样做必定会委屈了儿子。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思考、商讨,琪儿听到爸爸妈妈决定把弟弟送到隔壁院子里的亲戚二奶奶家,请二奶奶老两口照看,并商定好每月给五元钱的保姆费。
第二天是星期天,刚刚吃过晌午饭,妈妈就去二奶奶家商量带孩子的事了。看到妈妈回来后轻快的脚步和揭开门帘时如释重负的神色,琪儿断定:二奶奶已经答应带小弟弟了。
这样,每天早上,妈妈上班前就抱着宝儿,将他送到二奶奶家,整个白天时间安排的像打仗一样,在不耽误上班,又要做好中、晚两顿饭给全家人吃的前提下,急急忙忙抽空跑去二奶奶家给儿子喂几次奶,一直到晚上天黑前才把小弟弟接回家来。好在妈妈上班的单位离家很近,走快点不到十分钟就可到家了。虽然忙得晕头转向,琪儿感觉到妈妈还是很开心的。
三
在那个经济条件十分拮据,精神生活又贫乏的年代,多子女的家庭里,作为任何一个家中的老大,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有一个与其他弟妹们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骨子里的责任感,也叫做长子风范或长女风范,应该是与生俱来的。琪儿尽管只有八岁,但她知道自己是大姐,家里的事情都应该有所了解,还要使出微薄的力量替爸爸妈妈分忧解愁,分担他们生活上的各种压力。只叹自己年纪太小,不能出去工作挣钱,无法真正帮到爸爸妈妈,解决家中的一些困难。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惦记二奶奶带弟弟的保姆费问题。尽管她并不知道“讲信用”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和份量,但她懂得人要凭良心做事,说到做到。在那个漠视文化的时代里,家庭作业很少,琪儿每天下午都会在放学前把作业全部做完,放学后直接先去二奶奶家,抱抱弟弟,和弟弟玩耍一会儿才回自己的家,家中有两个尚未上学的妹妹在相互作伴玩耍,琪儿一进门就急忙走进厨房做饭,一般情况下,在妈妈下班回来前都会把晚饭准备的差不多。
二爷爷和二奶奶不能生育,抱养的一个女儿长大后远嫁外地,听说女婿是吃公粮的,经常寄钱给他们老两口,加上二爷爷有杀猪宰羊的好手艺,每到逢年过节或有人家办红白喜事,都会有人“慕名”而来,请二爷爷去帮忙,这样就能挣到钱。所以,老两口的日子也能凑合着过下去,作为家庭妇女的二奶奶本来就特别喜欢这个侄女家的小孙子,能每天送来让她照看,更重要还有工钱,这让二奶奶真是喜出望外,生活一下子变得充裕了许多,心情也快乐了起来。
目睹二奶奶老两口把小弟弟像爸爸妈妈那样视若掌上明珠,当宝贝疙瘩对待,每天都把弟弟洗的干干净净,穿的体体面面,无微不至、竭尽全力精心照料,让本来就长得浓眉大眼的漂亮弟弟就像一个旧社会地主家的小少爷一样被宠着、娇惯着。本是家中老四,却享受着类似现代社会独生子女的优厚待遇。琪儿心里一阵温暖一阵感动在交替流淌。
每逢月初,琪儿就试探着问妈妈:“二奶奶带宝儿的钱给了没有?”因为她知道,妈妈给二奶奶说好的是每个月五号前给当月工钱的。没有人提醒她,琪儿自然而然中操心起了有关弟弟的事。
“还没有呢,不急,过两天吧。”妈妈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回答琪儿的问话。
“那您快点给了吧,明天就五号了。”琪儿恳求道。
“记着咧,又不是不给。”妈妈笑着说。
又过了两天,琪儿就去问二奶奶:“二奶奶,我妈有没有给你这个月带宝儿的钱?”
“哦,还没有。不急。”二奶奶笑呵呵地说。
“妈,你这样不行,说好的五号给二奶奶钱,怎么今天六号了还没有给啊?”琪儿回家后噘着嘴,冲着妈妈嚷嚷。
“你这个孩子,谁说不给了?我这么忙,这不忘了么。”妈妈有点尴尬,在口袋里掏着钱。
“您怎么能给忘了呢?我不是前两天已经提醒您了吗?”琪儿不依不饶。
“行了,行了。明天早上送你弟弟过去时一定给,这样行了吧?”妈妈晃着手里的钱,不好意思地说。
“那您一定一定啊!千万别再忘了,您要知道,您已经拖后一天了。”琪儿还是不放心。
“哎呀,自家人,干嘛那么计较呢?”妈妈对大女儿的做法感到有点压力,但也无法发火,毕竟女儿说的是对的。
“自家人怎么了?自家人就让二奶奶白干活吗?你没看二奶奶把自己家里的新花布都给宝儿做了衣服了,她问您要钱了吗?”琪儿因为是老大,在家中自然有一定的位置,说话也就有了些份量。
“知道,知道,明早肯定给。”听到女儿这样说,妈妈忙不迭地说。
如果看到这个月妈妈利利索索在五号前把弟弟的保姆费给了二奶奶,琪儿心里就感到特别舒服、敞亮,到二奶奶家去看弟弟也是心安理得或理直气壮的。如果母亲拖欠二奶奶的工钱,琪儿感觉自己无颜面对二奶奶老两口,可能是心理作用作怪,她觉得见了老两口心里也感到特别别扭、特别愧疚。二奶奶越是宽宏大量,琪儿心里就越自责,越不好意思,好像是自己欠了二奶奶的钱。
所以,每当月初,没有人提醒,琪儿就惦记上二奶奶工钱的事儿了,放学后去二奶奶家看弟弟的时候,琪儿就在琢磨:不知道妈妈这个月哪天才能把钱给二奶奶?
但琪儿只有八岁,她虽然天生富有正义感,却哪里知道,生活拮据的爸爸妈妈其实是在做着超出家庭正常生活水平的高消费的事,有四个孩子的家庭负担只靠他们微薄的工资收入本身压力就很大,原本是不具备请人带小孩的经济实力的,但因为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作怪,鉴于这个儿子对他们传宗接代带来的人生重大意义,所以才做出了专门请“保姆”带儿子的决定,让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儿子享受与其他三个姐姐不一样的特别待遇,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将来也要住最好的,一定要让好不容易盼来的宝贝儿子过上与众不同的优越生活。即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打肿脸也要充胖子。所以说,他们无法按时交上保姆费也是正常的,这些情况幼小的大姐琪儿怎么会完全理解呢?
就这样,在一种圣神使命的感召下,小小的大姐,满怀着一颗天生守信用的心,肩负起了替二奶奶向爸爸妈妈讨要保姆费的事。她经常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表情庄重、镇静自若地走在自家小院与二奶奶家的小院之间,“艰难”地按月落实着二奶奶的保姆费问题。
四
就在弟弟半岁多的时候,琪儿终于因为二奶奶工钱的事与妈妈闹翻了。
弟弟是春季出生的,快到年底了,琪儿听到二爷爷和二奶奶商量着过年要去看望外地生病的亲戚,看到二奶奶发愁的神情,琪儿就断定二奶奶是在为路费而发愁,而恰巧妈妈因为要过年,给孩子们添置了新衣服,手头就更紧了,就自然而然把二奶奶的工钱挪后了。
“妈妈,怎么二奶奶的钱又推迟了呢?”琪儿又一次不高兴地问妈妈。
“这不是要过年了,给你们姐妹仨做了新衣服,钱都花光了,哪有给二奶奶的钱?先拖一下吧,没事的,你二奶奶不会生气的,咱们家的情况她知道的。平时都是妹妹穿姐姐的旧衣服,过年不能这样呀。”妈妈克制内心的心酸,尽量保持平缓的口气回答大女儿的问话。
“我不要新衣服!你给人家的钱不给,我穿新衣服干嘛?过年我不会穿新衣服的。”琪儿本来对妈妈一贯苛苛扣扣的做法就有意见,看到有钱给孩子们做衣服也不给别人的保姆费,感到非常生气。更重要的是她为二奶奶带弟弟付出了心血而得不到工钱回报,心中打抱不平。
“你应该先把二奶奶的钱给了,剩余的再做衣服。”琪儿嘟囔着嘴坐在厨房门口的木头小板凳上跟妈妈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