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心归何处,寂寞无行路(散文)
一个人,走在渔父岛湖滨。仲春的晚樱盛开出一片淡紫色,像是午后镶了阳光的云。
桃花灿烂地笑着,紫罗兰则把自己裹成花棒,而李花在巨大的树荫里,已经睡意朦胧。湖岸上,寂静无声,只有被微风吹起的层层涟漪,不断地向远方一圈圈扩散,好似思绪的波澜。
远方是朦胧的湖山,湖山像是一条细细的丝线。一头系着沙鸥般掠飞的思绪,一头系着青冥的远天。有首歌唱到,我的故乡在远方。是的,我的故乡在远方。在湖岸和远方的湖山之间,有几艘扯起风帆的渔船,它们悠然地行驶着,正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春天的梦想。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这一阙,是元代诗人白朴写春日风情的《天净沙》。独自徘徊渔夫岛的湖岸,望柳枝摇曳,落红旋飞,风帆正举,长亭明暗,不由得人不心痒,按捺不住思乡的惆怅。此时,山坡上开得正艳的杜鹃花,迷了人眼,一声杜鹃鸟的婉转,直戳进人的心房: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归去,去何方?
久居江南,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江南是母亲的故乡,我已经习惯了做江南的儿子。小城是太湖明珠,我已经听惯了悠扬的湖浪。春日的太湖柳有母亲般的美丽与温柔;夏日的太湖石有父亲般的韧性与坚强;秋季的太湖鸥鹭似爱人般妩媚与亲切;寒冬里太湖岸边,簇拥在一起的山茶花,仿佛知心的朋友。春夏秋冬,江南湖畔都有着诗意般的韵律,但我的心间总还有淡淡的乡愁。
每当我徘徊在这湖山之间,我的心就会生出翅膀,像是候鸟一般,飞向远方,飞向北方。从湖畔飞向海滨,飞向那个叫做阜安的小镇。那个不是故乡胜似故乡的地方。
那是一个静悄悄的滨海小镇,小镇上只有一条唯一的街道。春风吹来不止有花香,还有海的味道。在我的记忆里,海的味道,就是咸鲅鱼的味道,乌贼鱼的味道。咸鲅鱼烧肉,吃过一顿,你会终生难忘。乌贼鱼下面,想到你就会流口水。儿时,我会盯着母亲的眼睛说:妈妈,我还要。
小镇的街道不是平直的,它有好几个转弯。它到底有多少个转折,五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转过第一个弯,那儿是家肉铺。我出生在上个世纪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很穷,全中国没有几家能吃上顿饱饭。孔夫子说他“三月不知肉味”,我是自出生起就不知肉味。见到别人家孩子吃肉,我就捧了只搪瓷军绿小碗,追着母亲叫嚷:妈妈,我要吃肉肉。外婆从江南来看我,见我如此馋嘴,就下狠心花了十几元钱,买了半斤肉,剁成“狮子头”烧给我吃。三岁小儿,一顿吃下半斤肉。一下子吃伤了,直到十六岁参军,我再也不敢吃肉,一吃就呕,战友们还以为我是个回民。外婆是爱我的,那时,这顿肉钱,能让一户三口之家过上一个月的温饱。
街道的最后一个转弯,是在一家锅饼店前,锅饼店的对面是一个木头电线杆,杆子上有盏一年四季都昏暗的灯。半夜里,能把人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记得这个转弯,是因为我的祖父曾在冬季携了我的小手,一起蹲坐在锅饼店墙下晒太阳。祖父很少开口说话,只是低了头吸他的长烟锅,啪嗒、啪嗒的,像是远远地听谁家在拉风箱。祖父每到要起身回家的时候,就给我买一小块锅饼,摸着我的头轻声说:快点吃,别让别的孩子看见。祖父一辈子贫穷,在乡下种地,劳累一天,挣十个公分,才值五分钱。买锅饼的钱,是我父亲给他的零花钱。老汉一个子儿,也没花在自己身上。他深爱我这个长孙。
没有惨白的樱花,没有太过艳丽的桃红。我只记得每到春日,街道上会有杏花开放,还有娇羞的海棠和雪一般白净的梨花。我最喜欢细雨后的梨花,梨花带雨,湿了的不是花瓣,而是心房。
小镇上,春天来了,开得最多的是槐花。槐树高大,槐花却很小。长在绿荫丛里,像是一只只没有展开翅膀的小蝴蝶。生活困难的时候,母亲和她的同事们一起采槐花,槐花掺进玉米面里,贴饼子很好吃,又甜又香。
由锅饼店对直了电线杆一直走下去,在一个石头门楼前转弯,就是我的家了。我说是我的家,那是因为我就出生在阜安小镇,我是地地道道的阜安人。如今,我会对北方的朋友说,我是无锡人,因为我的户籍在无锡。我会对南方的朋友说,我是青岛人。因为阜安实在是太小了,说大城市青岛,因为青岛在海内外都有名气。
透过我家的绿纱窗向外看,门前不远就是一棵大槐树。槐树下是医院中药房露天的煮药炉。炉灶挺大的,有三个火眼,可同时煎三锅药。儿时,我睁开眼,闻到的第一股味道就是中药香,可以说,我是给药罐子熏大的。
我的母亲是位敬业的医生,她经常下乡巡回医疗。在为农民服务的同时,也从农民口中,学到不少的偏方、验方。最绝的是,她用香油、石膏等调制的药方,治疗烫伤,可以不留疤痕。母亲脖子上曾有皮癣,她从乡下回来,直接采了我家后山墙上的一种草花,直接涂抹,不久就自己治愈了。花花草草也能治病,小镇上的中医真是神了。
我爱春天,我出生在阜安的暮春。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我从小喜欢播种。有一年,省里举办职工歌唱比赛。我写了一首歌,其中写道:“我们在春天种下理想,十亿人耕耘着一个希望。腾飞,腾飞啊中华。”这首歌后来获得省总工会职工创作一等奖。不过,我在阜安开始播种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只有三岁。
六十年代初,生活困难吃不饱。父母在大槐树前边的空地上,种了半亩地的玉米。我拿了只泥瓦匠用来抹墙的小铲子,沿着玉米地的周边,挖一个坑,填一粒子,种了一圈葵花籽。到了秋后,父母有心种的玉米,没多少收成,只好把玉米杆子当柴火用来烧饭。而我用来戏耍的葵花却一只只开出大大的花盘,金灿灿地籽粒饱满,招来不少“窃贼”。后来发现,那些窃贼,大多是母亲的学生。这些被饥饿折磨的窃贼,个个都像饿死鬼。有时,母亲下乡巡回医疗去了,我一个人到食堂打饭。这些饿死鬼,就一直围着我打转转。每次我剩下的饼子、窝窝头,就成了他们争抢的腹中食。
这年秋天以后,那些摘了盘子的葵花杆子,就自然形成了一道篱笆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园子。撂荒了的园子里,自然地长出野草,也开出许多野花儿。秋天,我就和邻居的孩子们钻在里边捉蚯蚓,捉蛐蛐。到了第二年开春,父母又在园子里种上了玉米,而我早没有了种向日葵的兴趣。渐渐地葵花杆爬上了野藤,开出了野蔷薇。蔷薇花从春开到秋,引来无数蜜蜂、蝴蝶绕飞。
小小园子,一圈儿花卉。小妹最喜欢粉色的蔷薇花儿,可花茎上有刺,她经常笨拙地扎了手,哇哇地哭。她要摘了花儿戴在头上。她的哭,引不来半点同情,大人们都上班了,大孩子都上学了,没人跟她玩。哭够了,继续摘花儿。她经常坐在地上,盯着花瓣,自言自语地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小妹的童年是孤独的,她生在早春,那时还不是盛花期。她原本是有个保姆的,那个女人面孔黑黢黢的,长得有点丑。我见了她很害怕,视作女鬼。
小妹两岁的时候,“四清”运动来了,女鬼被乡里举报说她是富农出身,不能在镇上当保姆,被乡下人揪回乡下,批斗去了。女鬼虽然长得有点丑,但很爱美,记得她头上是扎了蝴蝶结的。小妹本来寂寞,可不到两岁,我们又有了弟弟。她就更寂寞了,她小小人儿就渴望被爱,只要见到比她年长的女性,她就张开双臂,口里甜甜地叫道:阿姨,抱抱。姐姐抱抱。
和我同时上海军附小的小璇姐姐,每当见到求抱的小妹,就把她抱在怀里。小姐姐当时也只有七岁。她的父亲是个粗暴的军人,我那时经常见她的母亲被她的父亲揍到跪在地上求饶。那个可怜的女人,据说因为出身不好,拖累了丈夫的进步。小璇的家门口,有两棵杏树,每到四月天,杏花儿开得粉白胜雪。至今,我都还记得小璇和她母亲杏花一样惨白的脸。
和我们一起住在中药房大院里的,还有一个慈祥的万老头。老头儿是个老中医,算是我们大院里最富有的一家人,不过他只是一个人,没有子女,也没有老伴儿。他家门前有一棵不会开花的香椿。他家的香椿饼子,那叫一个香。老头子喜欢小孩子,每当他听到小妹:“抱抱”的求抱声,就会走出房门,将小妹抱进去,拿了饼干、糖果给她吃。他是这个大院里,唯一有这些吃食的人。
我七岁那年,放学回家,听到院子里的大喇叭响了。大人们说,又来运动了。很快,在一个傍晚,一队造反派抄了老中医的家,把他收藏的那些古董收了,把他的饼干盒子抱了,把他门前的香椿树剃了光头,顺手把他那把绘有龙吸水、据说也是“四旧”的夜壶也给砸了。从这天夜里开始,人们总能听到万老头门前香椿树下,哗啦啦的撒尿声和老爷子的叹息声。
我开始识字,以后开始码字,以至于长大成人后,能欣赏桃之夭夭,静思暮霭苍苍……辨识假丑恶、真善美,都要感谢这个阜安小镇。那个秋天,正是晨露涓涓,落花菲菲的时节。母亲拖着我,要我去识字。我不想去读书,想着在外边疯玩。于是,提出了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最大的难题:我要十串糖葫芦!平时,我想吃一串糖葫芦,母亲都不给我买。这次我失算了。母亲真的买了十串糖葫芦递到我手里。这天,我吃了五串,酸到两天不能吃饭。
我的班主任姜老师,是北海舰队军官的家属。她年轻漂亮,梳两条麻花长辫子,辫尾扎两只花蝴蝶。在她的调教下,我喜欢上了“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的儿童节目。学会了唱“我们都是共青儿童团,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识字以后,走在小镇的鹅卵石路上,我觉得自己神气了许多。
父亲常年在塔台上指挥战鹰起落,母亲下乡巡回医疗去了。没人管我的日子,我就沿着小镇的街道自己找乐子。我身无分文,却从来不愁吃喝。饿了,有人把我领上饭桌;困了,我睡在杂货店或是电影院前的台阶上,醒来,总是在人家的床上。小镇人的善良,让我永远难忘,也总让我对如今人贩子的黑心和猖獗感到困惑。
“十年动乱”开启的第二年,父亲的航空兵团要转场,开往新的驻地。我跟随母亲,离开了阜安小镇。
我爱小镇的静谧,我爱小镇的柔媚,它是我童年的一个美丽的梦。
月夜里,母亲在槐花影里,给我讲过天上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张开童稚的眼睛,多少次仰望银河,寻找牛郎、织女的影子。
我们家住的那排老房子里,有一家在高高的房梁上筑巢的燕子。它们在黄昏时,飞出飞进,每到晚间,都你侬我侬地叽喳着,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春雨过后,在小镇的鹅卵石街道上,总能见到散落的杏花瓣。人家临街的窗台上,海棠花蘸着水滴,清新而妩媚。暮春时,满城都是飞絮,杨花高高地悬挂在青白的高枝。
夏天总是蛙鸣蝉唱。后街上有条小溪,我在那儿捞过小蝌蚪,摸过小鱼。风来了,云低了,当我听到母亲:“赶快回家”的召唤时,早已被瓢泼的雨淋成落汤鸡。淋湿了衣裳索性就不去避雨了,就在风雨里吼着叫着地疯跑。一直疯跑到发高烧,被母亲责骂。病好了,痛忘了,照旧在风雨里疯跑。
秋风横扫落叶的时候,小孩子不懂什么伤感,拿了一根长长的粗铁丝,去扎枯树叶儿。扎满了一长串,丢下再去扎,拿回家可以顶替柴火煮饭吃。那时,我们家在住房外边搭了个灶披间,砌了个可以拉风箱的锅台。我最喜欢拉风箱,虽然常常被熏到鼻涕眼泪一起流,小脸被烟灰涂抹的像戏台上的张飞。
风雪乍霁,一片银白。小孩子们,分了两队,用长竹板刮了雪,在脚板上一磕,雪块就像子弹一样飞出去。打雪仗最让男孩得意,千古的兴亡,人间的悲欢,仿佛都从这儿时的竹板刮雪开始。
离开阜安小镇五十多年了,我一直不曾再回去过。
那儿是我的出生地,那个暮春的子夜,那个月圆之夜,我啼哭着唱了人生第一支歌。那儿有我最最早的小情人儿,那个被双方母亲指腹为婚的小玲姐姐,当我们还懵懂的时候,就已经分别。她后来当了谁的新娘,恐怕永远是个谜了。那儿是我的精神家园,虽然没有亭台古榭,没有玉笛笙歌,却留给我一卷如诗如画的日子。
那儿应该就是我的故乡吧。虽然时间远了,故人散了。但那些开在向日葵杆子间的蔷薇花,却一直在我的梦里招展。
一个人,走在渔父岛湖滨。看晚照的光芒洒满静静的湖面,如血的夕阳在波光里宛若迎风而动的牡丹。动荡的雾霭,接着湖面升起的水烟,慢慢笼罩湖岸上的晚樱、桃花和水杉。那块从湖水中升上来的太湖石,弓背着腰身,仿佛在谛听老僧谈禅。
就在我背转身来,要走出渔父岛的时候。从映山红的花丛中,又传来一声声杜鹃鸟的长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哥哥。”
归去,归去何方?路已远,人已散。唯有小妹还在身边,陪我长住在江南。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都说文如其人,在二哥这,这种感受尤为明显。欣赏二哥的真诚和真性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