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枯槁干瘪的男子
　　 觥筹交错中，有人来到尘所在的酒桌上。这是一个面容黝黑的清瘦男子，一张脸紧缩在一起，如一片枯槁的叶。
　　 亭悄声问尘：“你认识他吗？他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还是你老乡。”尘凝视细视，脑子里却搜索不到有关他的任何记忆。尘轻轻地对亭摇了摇头：“我没一点印象。”
　　 亭向他介绍尘：“这是你们老乡——尘。有印象吗？”他看着尘，大悟似的说：“知道，还是我初中同学呢。我是路，尘，你是寒的女儿，对吗？”尘笑着点头，心里却万分诧异：他就是路，那个初中时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现在为何这般苍老？这般萎缩？一点都没有这个年龄段男子该有的舒展自如！
　　 原来，美丽的容颜是有期限的。那些如春花般绚丽的年华，在岁月的侵蚀下，也会渐渐黯淡。
　　
　　 二、草尖上的舞蹈
　　 “尘，快点，再玩就迟到了！”背着黄帆布书包、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娇催促道。顶着一个锅盖头的尘，斜挎着一个用花布拼接出来的书包，她们正走在通往学校的乡间小路上。
　　 路边长满了青葱茂密的野草，还杂着各色野花。草上，露珠晶莹。阳光下，露珠璀璨。个子矮小的尘正赤着脚，用脚底轻触草上的露珠，感觉着它们清爽的凉意。一个个露珠在她脚的轻触下，在叶脉上滚动、坠落。尘大喜，在草尖上旋舞起来，如一个舞着的精灵。娇被她感染，也在草尖上旋舞起来。两个少女，在晨曦中，在碧野间，就那样自由地舞着，舞得完全忘记了时间。
　　 有蝴蝶飞来，在花上留恋。尘安静下来，蹑手蹑脚地弯腰向前，左手按住书包，右手拇指与食指张开如钳状。快速出手，张开两指，夹紧，一只有着淡绿翅膀的蝴蝶眨眼间就出现在尘的手中。尘捏紧蝶的两翅，看着蝶在她手里拼命地挣扎。有点怜惜，松开两指，看蝶扑闪着翅膀，然后飞走。
　　 此时的娇也停止了舞蹈，她看了看头上的太阳，惊呼：“尘，快跑，这次真的迟到了。”尘随手扯了几把野花，边跑边编。不多时，一个美丽的花环已经编好了。把它套在娇的头上，扯着娇的手，两人就往学校飞奔。
　　 及至到校，早已上课了。班主任龙已站在教室门口，看到她俩，龙气道：“尘，你这个常迟将军，又来晚了。下次再晚，一定告诉你父亲！”尘吐了吐舌头，跑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不怕龙，龙是他表哥。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说她，父亲也是这学校的老师，他知道从家里到学校路途遥远，长达五华里，而她，还小，还不到十一岁。
　　
　　 三、梨花树下的邂逅
　　 晚饭后，偶然留校暂住的尘和父亲一起在校园外漫步。
　　 校园不远处，是一个梨园。那里遍布着梨树，花开时，满园似锦，香飘四野。有唱戏的在里面吊嗓子，老远就能听到吚吚呀呀的声音。
　　 父亲边走边和尘闲聊：“尘，你说，‘乌云向我们压下来’中‘压字’用得好，好在哪里？”
　　 “‘压’字有气势，给人以威逼之感。”尘想了想。
　　 “不错！”父亲点头赞许，爱怜地摸了摸尘的头。
　　 “这暮色中的田野，你觉得该怎样描绘呢？”父亲指着远处的田野问。
　　 “这……”尘有点吞吐。她把目光洒向四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路吗？那个住在区政府大院里的帅俊逸男生。
　　 一袭白衣的路，此时正站在一树梨花下，他仰着头，目光飘忽。额前的发，在风中飘舞。夕阳下，清瘦的他略显忧郁。
　　 “路，一人在这里，你爸爸呢？”走近路时，父亲问道。原来父亲与路的爸爸相熟。
　　 “叔叔好，我爸他在家里呢。”路礼貌作答，声音清冽。
　　 “路是个可怜的孩子，妈妈很早就走了，剩下他与爸爸过日子，他爸爸又好经常酗酒。”别过路后，父亲小声地对尘说，边说边摇头叹息。
　　 难怪他那么忧郁，尘恍然。
　　
　　 四、麦田里的争论
　　 无垠的麦田中间，有一片一片的麦子低伏在地上。近看，原来是一群群学生各据一地，在那里打牌。正是中午时分，太阳有点毒。这些早早到校的学生，并没有到各自的班级，他们几个人一伙儿聚在一起，在麦田里扯几把草，盖在自己的头上，权当遮阳帽，然后打牌的打牌，围观的围观，好不热闹。
　　 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女生聚在一起。一边闲谈，一边打牌。
　　 “艾，你说男生中谁最帅。”头发短短、身材高挑的芝问长相甜美又小巧的艾。
　　 “当然是路了。别的男生又矮又黑，路高大白皙，成绩也不错。”艾脱口而出。
　　 “不对，勇最帅。他比路健壮，路太单薄了。”妩媚的蓉插嘴道。
　　 “不，还是路帅。他清瘦俊逸，眼神里包含着忧郁，看起来特别脱尘。”文静秀美的淑争辩。
　　 “他们都帅。勇是阳光男孩，开朗大方。路是月光男生，清凉淡定。”娇说。
　　 “对呀，对呀，他们都帅。冬天我想和勇在一起，温暖。夏日我想和路在一起，凉爽。”活泼的芬说。
　　 “你可真贪！”娇笑着用手轻敲她的头。
　　 “呵呵！”芬傻傻地笑了。
　　 尘躺在一边，一手无意识地扯着草，一手遮着脸，在那里假寐。虽然她没参与大家的讨论，但小小的她心里却认定：路最帅，他多像小说里俊美的男主角呀！
　　
　　 五、娇的脸红了
　　 放学了，她和娇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学生很多，都是来自不同村子的人。大家说说笑，蹦蹦跳跳，好不热闹。萝卜地到了，饥肠漉漉了她，趁种田人不备，拔了个萝卜，用手捋掉上面的土，在衣服上擦了擦，给娇掰一半，两人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地里的碗豆、蚕豆、红薯、麦子，无不成为她们口中甘美的食物。
　　 “知道吗？尘。蓉喜欢勇。”娇边吃萝卜边轻声问尘。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尘吃惊地大声说。
　　 “小声点，别人听到不好。”娇瞅瞅四周，扯扯尘的衣襟。
　　 尘忙用手捂住嘴：“真的？蓉怎么没告诉我。”尘奇怪道。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娇道，“她们说蓉看勇的眼光跟看别人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尘好奇。
　　 “就是她看勇的目光很热，会看勇很长时间。”娇耐心解释。
　　 “这样呀。”尘恍然。
　　 如果是这样，那班上喜欢路的岂不是很多？她清楚地看到好多女生一看到路，眼神顿时清亮起来，她们的视线会追着路很远、很远。
　　 “娇娇姐，那你喜欢谁呢？你上次不是说路和勇都帅吗？你是不是两个都喜欢？”尘问。
　　 “傻丫头，不是这样的。”娇突然脸红了。
　　 不是就不是，她为什么脸会红呢。尘困惑。
　　
　　 六、荷风飘香蛙鼓鸣
　　 已是初三了，走读了两年的尘及娇终于住校了。
　　 夏日的早晨，凉风习习。
　　 碧绿的荷池边，尘手捧着书坐在那里。蛙鸣阵阵，荷风飘香。尘的视线在书和碧荷之间游走。
　　 荷叶田田，一朵朵嫩粉的荷花亭亭立于碧水之上。它们身姿婀娜，秀色可掬。有青蛙静静地卧在荷叶之上，仰着头，看着那一支支出水芙蓉，醉了一般。尘调皮地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向青蛙掷去。
　　 碎石没有击中青蛙，却打破了荷池的宁静。青蛙受此惊吓，扑嗵一声跳进水里，呱呱呱地惊叫起来。尘忍不住笑了。
　　 把视线从碧荷与书中移开，抛向他处。
　　 白桦树下，立着的不正是娇吗？尘正想和她打招呼，却忽然噤了声。娇正痴痴地看着什么呢？顺着娇的目光，尘看到了远处柳树下正在读书的路。
　　 三年的时光，把那个俊逸的男生雕琢得更加卓而不群，犹如玉树临风的他，更添了一种冷峻。这冷峻既阻止了他人靠近他的脚步，也诱得更多人不惧寒冷向他走近。
　　 难道骄傲的娇也喜欢上了路？尘正想悄然远离娇，娇却发现了尘。四目相接，娇有点尴尬，她掩饰地说：“尘，你看前边柳树下那朵野花多漂亮！”尘应声连连。
　　
　　 七、相约黄昏后
　　 “尘，来一下，我有事找你。”正收拾课桌的尘听到蓉在叫她。
　　 “什么事？”尘问带她走出教室的蓉。
　　 “你应听说了，我喜欢路。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感觉。你能帮我约他，让我和他见一下，好吗？”蓉有点含羞。
　　 “你为什么让我问呢？我和路不熟，你知道的，我从不和男生说话。”尘困扰地说，蓉不是喜欢勇吗？什么时候开始，她又喜欢上路了呢？
　　 “我知道，不过班里我就信任你，别人太大嘴巴！”
　　 “可我不知道怎么跟路说话呀！”尘苦恼道。
　　 “你把我写的这张纸条交给路就行了。”蓉把一张已经有点揉皱的折在一起的纸递给了尘。
　　 尘还想再说什么，蓉已经开口了：“别推辞，请帮帮我。”尘只好答应。
　　 当尘红着脸，把纸条递给路时，尘，只说了一句话：“是蓉给你的。”
　　 晚自习后，有很多同学端着煤油灯往学校旁边的麦田里跑，他们都说蓉在麦田里与路约会，想看个热闹。同学们的行为惊动了老师，老师也行动了。
　　 尘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大家怎么都知道路与蓉之间的约会呢？
　　 第二天，蓉看到尘，就黑着一张脸，别过头去。她认为是尘出卖了自己。尘委屈，我什么也没对别人说呀！
　　 尘找到娇，想对娇倾述自己的委屈。哪知一向与她亲密的娇，对她也很冷淡。她知道，娇定然也认为自己是个大嘴巴的人。
　　 尘无处诉说，只能独自忍受。
　　 当她再一次一人走在露水遍布的草尖上时，她怎么也舞不起来。
　　
　　 八、陌路的他和她
　　 此后的时间里，因为这样一段被好友娇等人误会的经历，尘迁怒于路：都是帅气的他惹的祸！假如他不那么讨女生喜欢，那么蓉就不会让她帮着递纸条，她也不会被大家误会是长嘴巴。她讨厌自己与他相遇，于是，每每两人相对而行时，尘马上会改变原来的行走路线，让彼此不能相见。
　　 毕业以后，他们两个就像两条射线，渐行渐远，以至于最后彼此都彻底地从对方的生活中淡出。
　　 没想到，今天，在一次偶然的宴会上，她竟然再次见到了他。
　　 只是，在他身上，她再也找不到一丝他青葱岁月的模样。他被时光雕刻得完全变了形！她呢，因为沉浸在书海里，不闻紫陌红尘，反而越活越纯静、越活越舒展。几十岁的人了，有时在有露的清晨，故意脱掉鞋袜，用脚指去触碰草尖上的露水，赤足在草地上旋舞，犹如一个舞动着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