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初中一读完，就回村当了农民修理地球。不是我大哥书念得不好，是我们家成份不好。我爷爷我父亲是地主，一个地主的儿子孙子不当农民能干什么呢。
　　 我大哥面色忧郁，失魂落魄，一头扎进我们家后院里一间由堆放农具的柴房改头换面而成的小屋里，不到吃喝拉撒时绝对不会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柴房里干些什么想些什么？我大哥身子平展展躺在柴房窗下的土炕上，空洞的目光望着窗外，一望，一个乡村阳光热烈的中午或者雨丝缠绵的黄昏，不知不觉就已过去。
　　 我大哥走出柴房时是个阳光清澈的早晨，洗脸，刷牙，望着我们家每一个人表情不自然地微笑，我大哥苍白的脸颊上破天荒地拥有了血色。在身后一束束躲躲闪闪狐疑不定的目光里，我大哥坐在一缕金色的阳光里，打开了他手中的书。我大哥的同学夜晚偷偷告诉他，大队小学要招考一批民办教师，让他准备准备。
　　 一个月后，我大哥参加考试，他以超出第二名20多分的成绩稳居第一。但我大哥后来没有当成民办教师，他的民办教师名额让大队书记的女儿顶替了。
　　 我大哥又一头扎进我们家后院里那间由堆放农具的柴房改头换面而成的小屋里。我大哥偷偷摸摸抽起了烟，他会在我们缠得他没办法时像托尔金《魔戒》里的白袍巫师甘道夫一样，张圆嘴巴吐出一个烟圈，然后再尖着嘴让一缕又白又细的烟雾，箭一般从烟圈里穿过去。
　　 村庄里的人都以为，我大哥这辈子木板上钉钉子会成为我父亲人生的模拟，或者说，像我父亲一样的农民。我父亲一辈子被村里人目为好人，“好人”，直到现在都不是个好词儿，“好人”就是你想站在他的肩膀上摘他果园里的桃子的那一类人。我大哥没有。我大哥去队上劳动，看人下菜的生产队长分派他的担尿扒屎一类四类分子所干的特色活儿，他理所当然拒绝了。他和村里几个言语尖薄的人吵过几场架，最著名的一回，我大哥的一记勾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了村里唐斜眼的半截门牙。唐斜眼是谁？唐斜眼是我们村队长他二爸，比队长整整高出一个辈儿。
　　 我大哥渐渐成了村里人眼里的“愤青”，成了二十世纪中国乡村里的“另类”。他没有朋友，更绝少有交谈者倾听者，村里人望他的目光，鄙夷里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惶恐。整个整个黄昏，我大哥徘徊在村庄之外的野地里，望着远方夕阳燃烧的辉光，像是无所事事，又像在低头做着某项重大的沉思。我大哥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把板胡，板胡吱吱呀呀响过几个夜晚后，就发出激越、清脆的声音。雨天歇工的中午，月上枝头的时分，我大哥柴房的小屋里，清水一样流淌出一段又一段绵绵细细的乐声。没有人知道，我大哥拉的是什么曲子，更没有人能听得懂，我大哥板胡上的音色是苦涩忧伤还是喑哑疼痛，在那个乡村里饥饿和轰轰烈烈的运动搞得人豪情满腔饥肠辘辘的年代里，痛苦就像幸福和梦想一样，在乡村里纯粹属于多余。
　　 我大哥偷偷摸摸喜欢上三队一个名叫胡香兰的姑娘。我大哥低着头装模做样割着麦，焦渴的目光早已从一片成熟的麦穗上越过去，落在地头胡香兰青春饱满的身体上。我大哥冬夜里一个人走三里路去三队看一场电影，只是因为，在空旷的电影场上，坐着他的心上人胡香兰。我大哥将他自己关在屋，一个夜晚，他在煤油灯闪闪烁烁的光晕里写他一生里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情书。不久，我大哥写给胡香兰的信被人私拆，情书的内容与流言蜚语一起，从一个人嘴里到另一个人嘴里，流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胡香兰嫁到了我们村，新郎不是我大哥，是我们六队队长的儿子……
　　 我大哥要去新疆当盲流。我大哥离家的前夜，我母亲双手颤抖着从后院土墙上剥下一块土疙瘩，要装在我大哥的行李包里。我大哥挡住我母亲，嘴里恶狠狠蹦出三个字：我不要！说吧，一抬手，将土疙瘩像仍一块废铜烂铁样“日——”一声从门缝里扔了出去。
　　 土疙瘩是故乡的象征，离家远走天南海北的人，不管离家有多远多久，带着一块故乡的土疙瘩，远方的故乡便会时时在眼前。但我大哥不要。
　　 十多年后，我大哥从新疆衣锦还乡。西域的风沙，早将他少年时白净的脸庞，吹拂得一片黧黑道道沧桑，他的口音，陌生，刺耳，生硬，我大哥更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人。
　　 我大哥行走在故乡的村庄里，村庄里已没有一丁点他记忆里的痕迹，他离家前我们居住的窑坑院，现在早成了一片麦子青青的田地，他从前爱过恨过的那些人，不是故去就是远嫁到了外乡，许多女人和孩子，从来到这座村庄里，压根就没听说过他。我大哥望着故乡的村庄，村庄里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陌生，冰冷，生疏，犹如一座异邦！
　　 一生独居的老毛姆在他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里这样写道——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象是过客；从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说来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亲友中可能终生落落寡合，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孑身独处。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象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
　　 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一来到这个世界上，故乡犹如连接他与母体之间的蒂带，他一呱呱坠地，便被人“咔嚓”一声剪断了。故乡给予他们的不是尘世的温暖，是世态的炎凉人心的寒凉。故乡更没有给予他们爱情、幸福和欢乐，故乡给予他们的，只有屈辱，贫穷，和刻烙在心灵最深处的暗伤与疼痛！他们，其实没有故乡，他们拥有着的，只有远方，只有异乡！
　　 就像，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