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诗海拾贝,把玩自珍(随笔·家园)
中国文人在讨论文学作品时,常常把“形”与“神”、“情”与“景”、“隐”与“秀”并列在一起,其中“形似”和“神似”是一对重要概念。刘勰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钟嵘在《诗品》中提出“巧构形似”,并以“形似”作为评断诗人的主要依据,《诗眼》解释说:“形似之意,盖出于诗人之赋,萧萧鸟鸣,悠悠旌旗是也。古人形似之诗,如镜取形,灯取影也。”另一方面,“神似”则是指通过具体形象对抽象的难以捉摸的内心精神特征的描摹。所以一向强调“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做到“意得神传,笔精形似”,即通过逼真的外形来表现内心的精神实质。
宋祁《玉春楼》词中有一句非常出名的句子:“红杏枝头春意闹。”李渔在《笠翁余集》卷八《窥词管见》中加以嘲笑:“此语殊难著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余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炒’字、‘斗’字、‘打’字皆可矣!”
与李渔同时代人方中通,在《续陪》卷四《与张维四》中对李渔进行了驳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有一节在引用了红杏闹春“实未之见”后接着说:“试举‘寺多红叶烧人眼,地足青苔染马蹄’之句,谓‘烧’字粗俗,红叶非火,不能烧人,可也。然句中有眼,非一‘烧’字,不能形容其红之多,犹之非一‘闹’字,不能形容其杏之红耳。诗词中有理外之理,岂同时文之理、讲书之理乎?”
“红杏枝头春意闹”句,描写的对象是红杏,句中无“形”而有“神”,一个“闹”字,的确如方中通所说的是“理外之理”,可谓传神之笔。
苏轼少时作《夜行观星》中有一句“小星闹若沸”。纪昀《评点苏诗》卷二在句旁划一道墨杠,加批“似流星”。这说明他不懂苏轼诗的含义,以为它象司空图的《司空表圣文集》卷四《绝麟集述》中所言:“亦犹小星将坠,则芒焰骤作,且有声曳其后。”其实,苏诗中的一个“闹”字,后面还有“若沸”(就象沸腾的汤),这里主要描写小星繁多且乱,时隐时现,就象锅中的汤沸腾一样“闹”;这就由形似而至神似了,达到了形神兼备的最高境界。
陆游诗:“百草吹香蝴蝶闹,一溪涨绿鹭鹚闲”;范成大诗:“行入闹荷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赵孟坚《墨梅》诗:“闹处相挨如有意,静中背立见无聊”;释仲仁《梅谱·口诀》:“闹处莫闹,闲处莫闲,老嫩依法,新旧分年”。从这些例子来看,方中通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是“形容其杏之红”,显然是不确切的;应该说是形容红杏花开之盛之茂才对。
总之,一个“闹”字,把事物无声的姿态说成是有声的波动,好象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这是由形似到神似的一个转变。
高明的诗人为了提高作品质量,往往会打通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界限,借以达到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
李颀《听董丈弹胡茄》诗:“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听董丈弹奏胡茄这美妙的声音,就好象空山中的众鸟时散时合,就好象万里浮云时浓时散而露出阳光;这里用视觉感受来描述听觉感受,自然别有一番滋味。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同样也用视觉描写听觉感受,把琴声舒缓、飘逸的韵味描述得淋漓尽至。韦应物的《游开元精舍》:“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这里的“孤花”,并非孤零零的一支或一兜花,而是孤独的花,是诗人的一种感觉,这就把花之“神似”与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了,昔日所见的繁华已逝,眼前的寂寞犹存,有点淡淡的伤感。贾唯孝的《登螺峰四顾亭》:“雨过树头云气湿,风来花底鸟声香。”用“香”字来形容鸟声,将听觉化作嗅觉,别出心裁。李世熊的《剑浦陆发次林守一》:“月凉梦破鸡声白,枫霁烟醒鸟话红。”用触觉之“凉”写月色,用视觉之“白”写鸡鸣,用知觉之“醒”写烟云,用视觉之“红”写鸟语;处处贴切,恰到好处。
按照普通的逻辑思维,人的五官,各司其职,不可混淆;但在文学作品中混用,恰恰能起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这种感官混用的情况,在西方诗歌中也并非少见。例如大诗人荷马就有这样的诗句:“象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树上,倾泻下白合花也似的声音。”用百合花来形容声音,这是让很多翻译者搔首搁笔的诗句。十九世纪末象征派诗人约翰·唐的诗:“一阵响亮的香味,迎着你父亲的鼻子叫唤”,与我们诗人的“闻香”、“幽芳闹”差不多。巴斯古立的名句:“碧空里一簇星星啧啧喳喳,象小鸡儿似的走动”,与“小星闹如沸”很接近,与“几个明星,切切私语”就更切合了。
总之,如何提高诗歌的质量,增加诗歌的美感,在描摹物景时,不仅要注重“形似”,更要注重“神似”,力争做到神形兼备,才是上策。要做到这一点,学习、借鉴他人的成功经验是必不可少的。
我不大会写诗,但喜欢品尝诗韵,借以陶冶情操,提升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