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清明(小说)
今年的清明日,太阳刚冒了个头,就连忙躲到云层里去了。老天板着脸,冷冷盯着出入墓地的行人和车辆,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一向温顺的春风此刻也烦躁不安,带着冬的余威,撕扯着五颜六色的衣角。绵绵的细雨如丝,轻吻着春意盎然的大好山河。好似母亲那纤细的玉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儿女;又如扫墓者的眼泪,向逝者倾述着自己的无限哀思。
在陈家坞山脚下,有三间坐北朝南的低矮的土胚房。微微泛黄的稻草屋面和墙壁上厚重的尘烟,默默地述说着屋主冯晓兰生活的艰辛。
六点钟不到,冯晓兰爬起床。刷牙、洗手,对着镜子整理着早发的满头银丝,仔细清洗着一道一道皱纹。然后淘米,烧火,待到锅里飘出米饭香味后,她才扶着灶台直起身子,解下围裙,拍了拍身上的柴火灰。之后,从房中拿来一个竹篮,放到灶台上。先把一个装有酒水的瓶子放到篮子里,再把三个小碗放里面,一字排着。一个碗放块腊肉、一个碗放块腊鱼、一个碗放两个清明粑。然后又拿出三个碗,打开锅,盛三小碗米饭也一字排开放到篮子里,拿起灶门口的铁火钳以及桌上的香、钱纸和鞭炮,蹒跚着迈出大门。
来到大门前的空滩处,面朝着东方。她蹲下身子,放下竹篮和祭祀品。先用铁火钳在地上转了一个不拢口的圆圈,再把香和纸钱放到圆圈里烧。待到纸钱烧完了后,连忙点燃了鞭炮,撒了一点酒水。双膝跪地,嘴里不停地低声叨唠着:“各位祖宗在上,望您们保佑我儿小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说完,又虔诚地对着东方磕了三个响头。
折腾了一小会,她揉捏了几下酸麻的双腿,好不容易扯直身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弯腰拿起篮子和铁火钳,颤巍巍的来到厅堂老伴的遗像前。她十分仔细地摆好篮子,把桌子上剩下的香和纸钱放到香案底下点燃。
“老伴,今天又是清明日。本想到墓前祭拜,无奈腿脚关节酸胀,举步唯艰。老伴,不知这一年你过得好吗?”看着跳动的火焰,冯晓兰柔声问。
厅堂静悄悄的,红红钱火歪着脑袋,仔细地打量着她满是沧桑的脸庞,偶尔有几片不甘寂寞的钱灰,私窜到空中,和着钱烟,翩翩起舞。
冯晓兰叹了一口气,扶着香案脚站直了身子。点燃了鞭炮,又筛了一点酒,然后拿着老伴的遗像,一屁股坐在了香案旁的椅子上。幽幽地说:“老伴啊!岁月不饶人啊!转眼间就五十多了。唉!老啰,老啰!”
她自嘲地苦笑了笑,无奈地摇着头。然后拿起老伴的遗像,仔细端详着他英俊的脸庞,而后缓缓地抬起粗糙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清秀的五官:“老伴呀!你还是老样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我好想你啊!你知道吗?”她把遗像紧紧地搂在怀里,菜色面庞,偶尔涌现出少女的潮红。
突然,冯晓兰指着遗像,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冤家啊!你好狠的心啊!你抛下我也就罢了,但是,那不满三岁的亲骨肉,你怎么也舍得抛弃?”
堂屋又还是静悄悄的,无任何的回音。她叹息了一声,又紧抱着遗像,泪如涌泉:“老伴啊!二十年来,我守身如玉,一门心思抚育着我们的宝贝小明,从未有半点的懈怠。我谢绝了左邻右舍的劝嫁,斩断了亲朋好友所牵的红线。一者是放不下你;再者也不甘小明承受无端的委屈。你知道吗?老伴。”
哭着哭着,冯晓兰似乎是累了。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眶,怨怨地说:“老伴,我累呀!我真的好累呀!我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舒舒服服地睡着,永远永远睡着。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的呀!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们的小明;还没有为他讨到老婆。老伴,你知道吗?十五年来,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更不谈骂他打他。我只想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着他的饮食起居啊!老伴。儿子在厅堂啃白面馍馍之时,我在角栏里咽毛野苦菜;儿子穿着新衣高高兴兴地上学时,我默默地为自己缝补着满是补丁的旧衣。夜深人静,听着儿子匀称的呼吸,看着他睡梦中甜蜜的笑容,我也好想休息呀!但是,繁多的家务不得不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坚持。老伴,你相信吗?为了筹齐孩子的夏令营资费,一向晕针的我偷偷到血站卖血,一连几次,竟然都没有晕倒。左邻右居都说我傻,参加什么夏令营,说是花冤枉钱。但是,我不心痛。我要看他开心的笑容,我要他体会同龄人一样的幸福。因为他是我们唯一的爱情结晶,也是我一生的全部。老伴啊!我唯一一次打他是因为无意撞见小明把我娘家十四岁的甥女压到身下,欲寻不轨。十四岁的孩子,那还是幼女呀!就在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巴掌时,他用怨恨眼神盯了我几眼,然后恨恨地摔门而出。自此以后,音信全无。五年了,已经五年了啊!五年来,我做了无数的梦。每次总是梦到他微笑着扑向我的怀里,亲切地喊着妈妈。我轻抚着他的脑袋,热泪盈眶。梦醒后,不见娇儿,唯有那满是泪水的枕头。”
说到此,冯晓兰浑身一阵阵的抽蓄。她轻拍着涨痛欲裂的脑袋,任由那廉价的无声泪水,一股脑儿地滴在相框边。
“嘀嘀……嘀。”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冯晓兰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汽车稳稳地停到了门口。车门打开,最先是一撮黄毛的脑袋,然后是五官清秀的国字脸,痞痞眼神历经岁月的磨砺,残留着淡淡的纯真。一米八七的身高,匀称的身材。上身是长袖碎花寸衫,笔挺的西服搭配着粗粗的黄金项链。下身是牛仔裤,搭配着铮亮的皮鞋。
“是小明吗?”她激动地问
门外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她擦干泪水,又仔细地打量着,时不时掐着自己的大腿。不错,是小明,确实是小明。虽然他长高了,结实了,模样一点没变。
“儿子,儿子……”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忙起身,几乎是小跑着迎出大门。
“别那么的肉麻,我消受不起。”小明冷眼看着她,清秀的五官无一丝的表情。
“小明,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冯晓兰连忙上前,欲拉他的手。
小明后退了半步,冷冷地说:“我是给爹上坟的。”
说完,也不管呆若木鸡的老妈,从后备箱里拿出祭祀用品和一把砍刀,头也不回地朝他老爹的墓地而去。
“儿子!儿子……”冯晓兰望着小明的背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如灰死。
坐了一会,她慢慢地爬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拍打了衣服上的泥土,然后拢了拢头上的白发,从房里找出一根麻绳,打了个死结套。
雨还是缓缓地下着,小明用砍刀奋力地清理着身边凸出的枝条,小心地找寻着杂草丛中的路面。幽深的山场静悄悄,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压抑着他的呼吸,困扰着他的心神。偶尔从雾气中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使他感觉到生命的真实。
说实话,陈小明不想回家,更不愿面对他的母亲。五年前那狠命的一巴掌,如同一根钢刺,深深地扎透了他的心窝;又如一根钢绳,紧紧地勒着他的脖子。
“不让我碰你的甥女,我就不相信你的甥女不给人碰。”他恨恨地冲出家门,漫无目的来到了县城,阴错阳差地加入了黑帮。凭着灵活的头脑和狠辣的手段,得到了黑帮老大的赏识,更赢得了其独生女甜甜的欢心。
几天前,冯晓兰的亲弟弟冯如水无意得知到他的底细,就扮演一位测字算卦的先生,守在他必经之路。
冯如水戴着大大的遮阳帽,大大的墨光镜,下巴上沾着几缕山羊须,身穿长长的灰色道袍。他打量着四周,摆弄着手中的【冯半仙测字算卦】金字招牌,高声吆喝着:“测字算卦,不灵不要钱。测字算卦,不灵不要钱。”
当小明搂着甜甜经过冯如水身边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叹息声:“唉!好好的一条汉子,可惜呀可惜!”
小明左右看看,偶有几位年轻的女子经过。汉子?不就是指他吗?他缓缓地转过身,盯着冯如水问:“老先生,你是说我吗?”
“年轻人,如果你觉得是说你,那就是你哦!”冯如水抚摸着山羊须,迎着小明的目光轻笑着说。
“老先生,我能吃能喝,身体倍儿棒,有啥可惜之处呢?”小明笑着问。
"唉!年轻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山人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血光之灾。”冯如水掐着指头,语出惊人。
“血光之灾?老先生,我本不相信什么命理之说。未来的事我们暂且不要讨论,我只想知道以前的事。”小明嗤之以鼻地看着冯如水,心语道:小小的江湖骗术,不过是故弄玄虚的雕虫小技,我今天到要看看你怎么自圆其说。
“年轻人,所谓相由心生,信则灵。从面相看,你无兄无弟,无姐无妹;三岁丧父,由令堂大人抚养成人,一路虽有曲折,但也算平平安安。十八岁该有牢狱之灾,幸有贵人化解,得以幸免,后巧遇机缘,小有所成。不过嘛!祖上香火不盛,亡灵不安,阴极冲泰,故有血光之灾。”冯如水摇晃着脑袋,娓娓道来。
“真乃神人,神人也!”小明听到冯如水几乎一字不差的话语,连忙竖起大拇指,一个劲的夸奖着,然后满脸堆笑地看着他,虚心请教道“老先生,不知您有何妙计化解,万望指点一二。”
“这个么……“冯如水迟疑了一下,又说:”年轻人,心中无神神退位,心中有佛佛升天。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呀!”说完,拿起招牌,飘然而去。
小明带着一脸狐疑回到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甜甜爹。甜甜爹亦惊为仙人,连忙劝他清明日回家祭祖。
一路披荆斩棘,总算来到了老爹的墓前。
看着墓地上疯狂的杂草和无数的刺树,小明自语道:“唉!想不到老爹的墓场如此的荒凉,怪不得老先生说亡灵不安。”
他无语地摇了摇头,苦笑了笑,连忙放下祭祀品,挥刀清理起来。
一个多小时的奋斗,所有的杂草和刺树清理完毕。小明不顾淋漓大汗,毕恭毕正地跪在老爹的墓前,打开了祭祀品袋子。
“老爹,您走得早,我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这是咸水鸭,这是肯德基;这是清明粑,这是汉堡包;还有腊肉腊鱼……请您老人家慢慢地享用。”小明拿出祭祀食品,整齐地摆在老爹的墓碑前。
“老爹,我给您买了一辆宝马,还给您配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司机。这是目前最流行的新款手机,您只要插上卡就可以直接使用。另外还有金山和银山以及成堆的冥府钱。看,一万面额的、十万面额的、一亿面额的……老爹,您尽情地用,使劲地花。哪天花完了,如果嫌托梦麻烦,就直接打我的电话。哦!老爸,不要打我工作电话,要打我的私密电话。我的私密电话只有老婆和岳父知道,号码是是136********,您记住了吗?”陈小明一边烧着纸钱什么的,一边大声地说。
纸钱快烧完了,他拿出一瓶茅台酒,“哗哗”地撒到墓碑前,然后点燃了万鞭炮。
伴随着鞭炮的脆响,陈小明也扯开了自己的高音炮,呼天抢地地痛哭起来。哭声冲向山林,惊走了山林的飞鸟,吓坏了觅食的野兽;哭声冲到坟场,活人为之落泪,死人为之悚容。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降生。
冯如水躲在草丛中,小明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直到鞭炮响起,他才猫着身离开,往陈家坞而去。
“大姐,大姐,小明回来了,小明回来了。”未到冯晓兰的门口,就大声嚷嚷。
堂屋的门虚掩着,不见炊烟,也不闻人声。
冯如水冲进屋里,只见冯晓兰直条条地挂在横梁上。
“啊!大姐。”冯如水痛呼一声,连忙托起她的身子,解开了脖子上的绳套,然后平放到地上,紧紧地掐着她的人中和虎叉。
也许是老天保佑,冯晓兰命不该绝。小明走后,她拿着绳套,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它甩上横梁。她费力地站到垫脚的小马儿,把绳套套到脖子里,然后踢翻小马儿。就在她要窒息时,如水就冲进了门。
在如水的呼叫声中,她悠悠醒来。“如水,你为什么要救我?啊?你就让老姐去吧!好不好!”
“你好糊涂呀!大姐。二十年了,你坚持得好好的。今天到底有什么过不了的坎,非要自寻短见。”冯如水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如水,小明不要我了,小明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冯晓兰使劲地捶着胸,放声痛哭。
在冯晓兰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如水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这个畜生,我今天就要打死他。”他猛然站了起来,欲夺门而出。
“如水,别,别这样。”冯晓兰拼命地抱着他的腿,不肯放松。
僵持了一小会,如水蹬下身子,轻拍着姐姐的肩膀说:“老姐,你放开我。我不打他,好吗?”
“如水,你真的不打他,真的不打他吗?”冯晓兰狐疑地说,然后怯怯地伸出指头说:“姐不信,我们拉拉勾。好吗?”
如水点点头,也伸出指头,姐弟俩齐声说“拉勾,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好了,姐,千万别再做傻事了。”如水拍着姐的手,接着说:“姐,说实话,小明的本质不坏。你放心,既然我能让他回家做清明,就能让他认你这个妈。我先走了,你安心地等着。”说完,如水扶起冯晓兰后,转身就离开了。
“如水,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等到小明回心转意的。”看着如水的背影,晓兰坚定地说。